4.
攘夷派的阴谋未能得逞,京都的战斗也暂时告一段落。连日的劳累使得田村腰伤复发,不得已暂时停止一切任务,留在驻地疗养。守屋和平时一样,按照队里的安排外出巡逻。二人的交集在这段日子里按理是少了的。正因为如此,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才令我惊讶不已。
那大概是在我们扑灭京都的大火半个月后的事了。我睡眠太浅的毛病一直没能改善,何况那天夜里还下着大雨。一睁眼,我便听到屋外雨声铿锵,不用看便能想象庭院被豪雨无情冲刷着的场面。
即使如此,屋内的其他人却都睡得很熟。睡在我身边的增本更是翻了个身,完全没有要醒来的意思。我那时睡意全无,只能对这些家伙深表佩服。
起身在走廊上散散步吧。这样想着便拉开门,到了廊上。雨天的地面泛着潮气,脚底传来阵阵凉意。好在雨声够大,我的脚步声几乎听不到,也就不必担心吵醒我那睡眠普遍太好的同僚们。
夜已经很深,屋内的灯也早该灭了。这就是我远远望见田村的房间还亮着灯时,稍微有些惊讶的缘故。听闻她喜欢看书,独自疗养的日子想必也寂寞,就算点灯看到深夜也不奇怪。
这么想着,我却还是悄声上前,也不知是作为监察役的职责使然,还是和增本相处太多、害得我好奇心太盛。总之,我来到她的房间附近,耳朵贴着墙,隐约听到屋内传来交谈声。雨声太大,我好一会才分辨清,说话一方是田村,而另一方竟然是守屋。
我听到田村道:“已经很晚了,麗奈你也该回去休息了吧?”不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居然叫的是名而不是姓。
守屋的声音和平日里听起来不太一样。“田村队长真的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吗?啊,现在我该叫你……保乃。”即使隔着雨声也能听到,那轻柔的声音里带着异样的甜味,像花朵轻轻摇曳着。她用这样的声音唤出“保乃”的那刻,连我的心头也不禁一颤。
“保乃拒绝我的话,我就只好去找别人了。”
之后的几句对话听不清楚,再到能听清时便是守屋说:“让我看看吧?保乃的身体。我还从没见过真正的武士的身体呢。”
等了一阵,没等到田村的回话,连守屋也不再开口。屋内的灯还亮着,没有人离开。廊外的豪雨也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事后回想起来,我那时的举动还真是胆大。即使下着雨,室内毕竟亮着,那二人也足够敏锐,若是没有屏风遮挡,我恐怕当场就会被发现。然而那时我没想这么多,只是本能地摸到房门前,拉开一条细缝。
那一瞬,二人在屏风上的影子毫无防备地映入我的眼帘。烛火忽明忽暗,影子也明灭闪动。二人就这样活在了真实与虚幻的交界处,令我看了一场她们主演的影戏。
她们面对面跪坐着。守屋触摸着田村的身体,一点点靠近,最终亲吻上去。田村先是下意识向后靠了靠,却没有闪躲;无论是触摸,还是亲吻,都默默承受着。
接下来的一切,我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忍不住想,守屋究竟还隐藏着多少我们不知道的事呢。意料之外的精通武艺,意料之外的惯于杀戮,如今又是意料之外的在这种场合、能做到如此程度的循循善诱。到了最后,田村也忍不住回抱她,手臂眼看着渐渐收紧,掌心终究也触摸向守屋的后背。
吐息和低吟是该有的吧。可雨声太大,一点也听不到,真是气人。
这时,守屋轻推着田村向后倒去,我能听到的只有身躯轻轻撞击榻榻米的一声。身影交叠着,却从屏风一侧探出一截手臂来。
那向上摊开的手掌随着手臂向前伸去,手指伸展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却什么也抓不住。另一只更为白皙的手触着那手臂,似是要为她填补空隙,却带着恶意般,只是一路用指腹轻触着,画着圈、跳着舞、一点点徐徐向上,终是押住那已然难耐的掌心,然后缓缓紧扣。
我就这样屏住呼吸,看着那双手紧紧相扣了好一会,然后终于松开。我也松了口气,这才察觉到雨声已经小了很多。这足以让我听到田村说:
“麗奈,我可不是什么武士啊。”
下一秒,我便听到肌肤窸窣摩擦,屏风上的二人攻守易势。
“真厉害。”左耳畔忽然响起增本的声音。正看得投入的我吓得向右一歪,手肘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来不及骂这神出鬼没的家伙,我连忙关上门缝,拽着增本逃跑了。我们躲在暗处看过去,却也没人追出来,只是原本亮着的灯灭了。雨已经停了,庭院里只偶尔回响着树叶上积水落进水洼的滴答声。
5.
直到半个月后,田村在伤势恢复后归队,我也没弄明白她和守屋的关系究竟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大战在那时还只是稍露苗头,而大和屋劫案就是在那段相对平和的时间里发生的。
我们在深夜里收到报告,有队不法浪人趁大和屋主人不在,入室抢劫。大和屋作为京都首屈一指的商号,对我们多有赞助,局长也相当上心,派出最精锐的队员前去救援。
等我们到时,商铺内已一片狼藉。廊柱上被砍出一道道刀痕,商品和账目散落一地,浸着血。这里留守的仆人们恪尽职守,却也没能护住主家的财物,一个个倒在了血泊里。劫案显然已经变成杀人越货。
见到这幅惨状,田村露出平日里极为罕见的怒容。这些恬不知耻、残害民众的家伙,我们必须一个不留,全部斩杀。她下达命令后,留几人在一楼追逃,另外几人从屋外包抄,自己则带着守屋和我向二楼奔去。浪人们听闻我们来了,正在且战且退;二楼仍有人逗留不去,试图在最后关头多抢一点。
狭小的储物间内,守屋与几个浪人陷入缠斗,我从旁协助,田村则追上浪人集团的首领。那首领似乎想从一个仆人手中夺过一个匣子,而那仆人死死抱着匣子不肯撒手。“这是主人托付给我的,求求你,唯独放过这个吧!”头发花白的老仆一边嘶喊着,一边向田村投来求助的眼神。
见田村来了,浪人立刻举刀向那老仆砍去。只是几步距离而已,田村只需上前横刀拦住就能救下他。可就在那时,正和好几人战斗的守屋不慎一刀砍在立柱上,敌人趁机朝她挥刀斩去。我被一个敌人缠住没法脱身,眼看着刀刃就要落在守屋背上。
田村几乎毫不迟疑,箭步冲向守屋,将那敌人斩杀,又一刀将另一个敌人逼退几步。守屋拔出刀来,和剩下的敌人继续战斗。田村再回过头去,只见那老仆已倒在血泊中,杀死他的浪人一手握着滴血的刀,另一手握着匣子,跳窗逃走了。
我和守屋解决了剩下的敌人。战斗结束了。我再望向田村时,却见她仍静静立在原地,望着那个老仆的尸体,不知在想些什么。
6.
三天后,我在执行完任务回驻地的路上,偶遇了正例行巡逻的田村。她正帮一个路人扶正侧翻的推车,又将掉落一地的货物一袋袋搬上车去。我紧走几步上前,她朝我笑着打了个招呼,我也拾起一袋货物运上车。待到货物全都放好码齐,那路人向我们恭恭敬敬鞠了个躬,推着车远去了。
“多谢你了,幸阪。”田村朝我点头致谢,我摇摇头表示没什么。正好她也要往驻地方向去,我们便一边走,一边随意聊着天。一路上,不时有过路的民众认出她来,或是恭敬行礼,或者语气里充满爱戴地打招呼,田村也都笑着回应。说实话,就连我也对她深感钦佩。我自认见过不少武者,其中能像她这样既不以武犯禁,也不恃强凌弱,真正爱人们,也被人们所爱的,只有她一个。
“田村队长真是受欢迎啊。能做到这样,可以算是武者的楷模了吧。”我忍不住说。她却摇摇头:“不,我做得还远远不够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们对视上了。那一刻,我脑海中闪过三天前在大和屋发生的事,而我从她闪烁了片刻的目光中,也读出了相同的东西。
“那时森田他们不是把逃跑路线都堵死了吗,那个跳窗走的浪人,我们也没让他逃掉。”我试图把话题引向不太尖锐的方向,可她没接话,却问我:“幸阪你为什么要加入新选组?”
意料之外的问题,我只好如实作答。我原本是三重县桑名藩藩士,但我这种个性,在那边不受待见,永远也不会被重视。听闻新选组也招募监察役,我想也许我的才能在这边有用武之地,便脱藩来参加了选拔,没想到真的通过了。“也不知我有没有派上用场就是了。”我最后说。
“幸阪不仅是很好的监察,平时驻地的管理、还有需要战斗的场合,你都帮了很大的忙呢。”她拍了拍我的肩,“不然局长也不会在大和屋那次派你一起过去了。”
我不是能坦然接受夸赞的人,可每次只要被田村这么一打气,就连我这种人也能精神振奋起来。我察觉到自己笑了笑,便也问她:“那…田村队长是为什么加入新选组的?”
“我啊……”她望向市街另一侧。鳞次栉比的商铺面前,各色各样的人游鱼般穿过。挑着担的、赶着车的、背着筐叫卖的;男人、女人、伛偻着腰的老人、举着风车奔跑的孩子……田村就这样任他们一个个从自己温柔的视线中经过。
“我想守护这些人。”她说完又立刻摇摇头,“不,那样说就太过了……我只是在想,多多少少、能帮上这些人一点忙就好了。”
接下来,田村也和我讲了她的故事。我这才知道,她本是农家出身,在家乡的道馆习武,想要成为武士,却在这强调出身的社会中屡屡碰壁。一路走来,她见过许多背信弃义的所谓武士,却也受到更多温柔善良的民众的帮助。这让她重新考虑了自己的目标;比起成为武士,或许想办法回报这些人更为重要。而那时刚刚成立的新选组的目标是维护治安、守护京都民众,这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田村队长虽然不是武士,却已经是比武士还要高尚的存在了呢。”我是衷心这么说的,田村也笑了笑,却不像是真正觉得高兴。
“在大和屋的时候,我没能救下那个人。”她的目光暗了暗,修长的睫毛随着视线垂向下,“我那时离得那么近,本可以救下他的。”
“可你救了守屋。那时你如果不帮她,她搞不好会死。”
她摇摇头:“那时我离守屋其实更远,按道理应该救近在眼前的人才对。”
我意识到她并非要和我论理,而是确实在迷惘。若是如此,和更亲近的人说不是更好吗?又或许,正是因为我不够亲近,她才能说出口吧。
“可是守屋也很重要,救下她又有什么不好呢?”
“作为新选组的一员,她应该有牺牲的觉悟吧。而普通人可是没有这种觉悟的。”她顿了顿,又说,“最重要的是,我得平等地保护所有人才行。我不该作出‘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