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第二次见到守屋麗奈,是在新选组选拔新队士的道场之中。我从同来参加选拔的增本那里听闻,守屋是富商家的末女,不知为何却抛下优渥的生活,来这刀口上舔血。但抛开动机不谈,她的武艺却意外了得,连战三位剑术师范,皆不落下风。

战毕,她依照礼节收剑,从容后退五步后深鞠一躬,望向上方,等待局长裁定合格与否。我循着她白色道服的下摆向上望去时,见到她被汗水浸湿的白皙脖颈正随着她的呼吸,在阳光下微微反射着光亮。她的眼神足够沉静,面容却精致得过分,不像个武士。

这时,上方却有人站起身来。那是时任一番队队长的田村保乃。她谦逊知礼、爱护民众的美名,我早在来京都前就有所耳闻。她的高超武艺更是在浪士中无人不晓。在新选组以少胜多的池田屋一战中,田村以一敌四,仍然毫发无伤地将对手一一斩杀,吓得余下的敌人纷纷越窗而走。在此威名之下,无论是攘夷派还是不法浪人都不敢轻易造次,使得京都地界最近都清净了不少。

田村从上方走下,接过剑术师范手中的木刀朝场中走来。她身着黑色道服,长发束在脑后,鬓边漏下几缕碎发。她双目有神,面上也带着笑,走来时宛如春风拂面,几乎让人忘了她是一位战斗时令人胆寒的剑客。

“相当不错的武艺呢。”她对守屋说,“可否与我较量一番?”

守屋应下,二人互相行礼后,立刻摆出迎战的架势。田村原本温和的神情一瞬间锋芒毕露,守屋的眼神也霎时冷峻下来。观者皆屏息凝神,我也忍不住直了直腰,睁大眼睛。

田村先发制人,刀锋凌厉破空,直逼守屋而去。守屋似是有所预料,闪身举刀,架开这记猛击。田村毫不停顿,刀刃朝守屋接连挥出。烈火燎原般的猛攻下,守屋没有丝毫喘息之机,但身体仍如游鱼般穿梭在进攻的罅隙,同时轻盈挥刀将攻势化解。

好厉害。我不禁暗自赞叹。若换做我,根本抗不过这波猛攻。

兴致愈发高涨,田村露出一丝微笑,低吼一声,高举木刀从上方猛地劈下,刀刃带起的劲风引得周围的空气都哧哧作响。守屋向后轻巧一退,刀刃从她身侧擦过。抓住这个时机,守屋向田村的咽喉迅捷一刺。与田村侵略如火的攻势不同,守屋的动作如落樱般,不带一丝杀气,冷峻到近乎优雅。

可田村毕竟久经杀阵,早已预判了她的攻击,迅速侧身避开,紧接着发力从下方横扫。守屋转身抬刀一架,双刃相交,发出清脆的木质碰撞声。守屋的力量显然处于下风,很快就借力退开试图重整架势。田村抓住这个破绽,猛然发力,直斩向守屋的胸口。守屋举刀挡住,手臂却经不住这一震,身体不由自主向后退去。田村没有停下,又是用尽全力的一击,将守屋完全逼退。守屋脚下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木刀也脱手滑落。

田村收起剑,伸手拉起守屋时,又恢复了战斗开始前那温良的神色。她朝守屋笑道:“真是好久没有这么尽兴地战斗过了,多谢。”她又转头望向裁判席,朝局长肯定地点点头。

最终,连同守屋,还有我幸阪在内,通过选拔的共有六人。

我们六人跪坐成一列,向上方行礼时,我忍不住瞥向守屋,却恰好见她露出微笑。恢复正坐时,那微笑却又收起了。

我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守屋时的场景。那是初筛时,负责的队士朝排在我前面的守屋略带轻蔑地问了这么一句:

“你,杀过人吗?”

那时我瞥见,守屋脸上闪过和现在一样的微笑,点了点头。

2.

——杀没杀过人,一试便知。若是她说谎,便直接视为违反局中法度,命她切腹即可。

领导层作出如此判断后,命守屋为一位将要切腹的队士介错。这是守屋的第一个任务,同时也是暗中的考核。

同期入队的我在前段时间已经通过考核。身为监察役*,这次我的任务是在暗处监视切腹仪式。这位队士是因为和攘夷派暗通款曲被发现,才不得不切腹的。若是观者中有人神情有异,其忠诚恐怕也值得怀疑。

并不是什么光彩的缘由,所以仪式定在夜里。庭院中已布置妥当;樱树下,白布垫子四角点起烛火。正是落樱时节,风一起,花瓣便纷扬飘散,其中几瓣落在跪坐于垫上、身着浅葱色礼服的队士膝头。

“怎么,连在光天化日下切腹的机会也不给我吗?!”他质问道,脸部肌肉因愤怒虬结着,烛火在他面上投下颤抖的阴影。

端坐于上方的局长等人毫不动容。田村自然在列,也只是平静地望向前方,脸上未起一丝波澜。

那队士回过头去,轻蔑地瞥了一眼站在身后,预备介错的守屋:“还派来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家伙……”

任凭他怎么说,守屋也只是静静立着。烛火在她沉静的双眸中摇曳;月色早就被薄雾笼住,令我几乎看不清落在她肩头的花瓣。

跪坐着的队士终于安静下来,振落羽织,露出腹部,拿起早已备在他面前的短刀。守屋也拔刀出鞘,刀身反射的寒光一瞬间照亮了她的脸。

队士拔出短刀,将刀尖指向自己的腹部。他握住刀柄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颤抖着,呼吸也变得急促,却迟迟没有下刀。当我几乎以为他恐惧得不敢下刀时,他却忽然暴起,高喊“天诛!”,举刀向局长冲去。守屋毫不迟疑,向他后颈利落一斩。血花四溅,最高者甚至染上枝头的残樱。那队士霎时仆倒在地,连通往上方的台阶都未能触及。

遮住月色的薄雾此时恰好被风吹散。皎白的月光下,守屋的衣袂随风飘动。她从容抖落刀上的鲜血,舀起一瓢清水洒落于刀身;抬头望向月亮的瞬间,她的目光澄澈又凛然,如同盛着一汪寒水。

唯有杀过人的人,此刻才能有这样的神情。

田村正定定望向守屋。不知是为守屋的表现而惊异,还是纯粹被那美所吸引,她双唇微张,眼中闪着的光比平时还要明亮。后来回想起这一幕时,我才意识到,田村或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对守屋心有所动的吧。

3.

守屋通过考核后,被编入田村率领的一番队。之后不久,在攘夷军试图攻入御所、挟持天皇的武装政变中,新选组受命防守御所北门。

攘夷军火力强于我方,枪炮齐鸣下,我军竟一时间难以抬头。在战局就要失控的当口,新选组以一番队为主力,连同四番队和十番队组成敢死队向敌阵冲锋。暴雨般的枪火下,有队士倒下,但更多人毫不畏缩,抱着决死之心,高喊着突入敌群。

田村冲在最前方。她高举刀锋,毫不留情向任何一个胆敢阻拦的敌军斩去。刀光剑影间,血花飞溅,敌人如麦茬般纷纷倒下。守屋紧随其后;一个敌兵试图从侧翼偷袭,刀锋直逼田村的腰侧。千钧一发之际,守屋精准挡住那致命一击,刀刃反手一转,将敌兵利落斩杀在地。田村举刀逼退眼前的敌人,迅速向守屋点头示意。守屋也只是微微点头,目光依旧锁定前方的敌兵。

敌人被敢死队猛烈的攻击搅得阵脚大乱,大部队抓住时机,一举上前。我冲入阵中时,只见不远处的田村守屋二人配合默契,在她们周身筑起了完美的防线。田村的刀锋势如烈火,一两招便能将敌人逼入绝境。守屋则穿梭于田村身侧,填补她攻击中的空隙,精准斩杀试图从侧面或后方偷袭的敌兵。

明明是第一次配合,明明战斗风格大相径庭,却仿佛已经历经无数次演练一般。这水与火的交织,梦幻般的场景,几乎令我呆立在原地。

“喂,发什么呆呢!”增本冲我一喊,我才回过神来。我回过头,见她将一个偷袭我的敌兵一枪刺倒。我再望向田村他们的方向时,只见敌军已经丧失斗志,开始四散奔逃。

又经历几场战斗,攘夷军彻底失利,领袖自裁,残军逃离京都。然而,攘夷军肆意倾泻的炮火早已引燃京都的大街小巷,熊熊大火整整三日才被扑灭。

回驻地的路上,残破的街头处处弥漫着焦味,擦身而过的市民面目熏黑,朝我们匆匆鞠躬,田村也朝他们点头致意。我望了她一眼,见她双眼还算清亮着,却已经遍布血丝。刚结束战斗,便在三天里几乎不眠不休地帮助救火,就算是她也快到达极限了吧。跟在她身后的守屋也低头垂眸,像是累得快要倒下了一般。

一处废墟里传来哭声。我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孩子一边哭着,一边想把像是他母亲的女人拖到草席上。那女人浑身焦黑,显然已经死了。

我们跟着田村上前去,帮那孩子抬起母亲的尸体,用草席裹好。

田村在尸体旁跪坐下来。我听见她自言自语般说着:“……如果当时我们能在七条河原就击退敌人的话,这里就不会着火了。”

“我还做得远远不够好啊……”她抱着正哭着的孩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自己的眼眶却也湿润了。

守屋跪坐在一旁望着她,眼中似乎也有什么在闪烁着。那时的守屋微微蹙着眉,眼睫垂下,那神情分外柔和,却也分外哀伤;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那时我以为她也在为这孩子而难过,现在想想,她眼里望着的,自始至终都只有田村一人。

终于,守屋向田村的方向挪了挪,伸出手,为她拭去眼眶中的泪。田村怔了怔,但没有闪躲。

只是一个指节的触碰而已,仔细想想,又确实算得上亲密。可之后再看,这不过是二人耐人寻味的关系的冰山一角罢了。

*新选组的「监察役」主要从事内部的纪律监督、维护秩序、执行处分等工作,也负责对外的情报收集。但这篇小说不严格采用历史上监察役的职责,而是将他们也算作战斗人员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