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既不出战,也不投降,幕府的拖沓似乎让新政府军失去了耐心。三月二十日晚,新政府海军舰炮轰击了港口一带,引发了大火。这想必就是他们的最后通牒了。

新选组几乎倾巢出动帮助救火,我却被局长留下。狭小的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一缕月光透过窗,洒落在她肩头。局长——或者事到如今,我能抛下这个充满距离感的称谓,只是叫她一声松田吗?——告诉我,田村似乎打算在今夜脱队。

“她可是田村保乃啊,她到底清不清楚自己杀了多少新政府的人,清不清楚……那个快要到来的新世界里,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所了。”

说到这里,她的双肩耷拉下来,仿佛她肩头的月光也要一并落下,落成一地的雪。

“我知道的,我们的理想,和她的理想,早就不是同一个了。”

“可我只是想让她留下而已。新选组不能没有她。”她的声音小下去,“我也不能。”

最后,她拜托我去劝田村放弃脱队。可是,她自己去,或者至少派森田他们去不是更好吗?那样的话,以田村的个性,说不定心一软便会真的留下来。又或许,局长正是明白这一点,才不愿利用田村的温柔,让她违心地留下吧。

离开房间,我一眼便望见增本斜靠在不远处的拐角。她本来也要去救火的,如今不知为何却在这里等着我。虽然这个随心所欲的家伙之前一直说着如果这里不再有趣了她就偷偷溜走,但我是知道的,她受局长所托,无论如何都会见证新选组到最后。

“为什么明明是我们所有人犯下的错,却要让局长一个人承担呢?”她的双眼在月色下随着话语闪动着。这似乎还是第一次,她完全认真地对我说着什么。我早前听她说,局长也许会被当作和谈的投名状,献给新政府军处置。

“为什么明明还能打下去,却要投降呢?”虽然她这么问着,我想她大概是知道答案的吧。我们已经站在历史的车轮前,被碾过只是迟早的事。

“如果江户失守,我们还能去东北,东北失守,我们还能去北海道……我是不会让那些家伙赢得这么轻松的。”她握紧枪杆,定定地望向我。这似乎也是第一次,我见到她如此坚定的目光。这家伙可真是有趣,却又不止是有趣而已。我暗自下定决心,会一直待在她身边,见证她的一切直到最后。

“为什么田村队长非要在这种时候离开不可呢……”她最终低下头,这么说了一句,然后说是该去帮忙救火了,便匆匆跑开了。

我为了拦住田村而朝驻地门口走去,却看到守屋早已在樱花树下候着。趁她还没发现,我迅速闪身躲在暗处。

不一会,田村也朝门口走来。她手里提着行囊,看来的确是要一去不回了。路过樱花树时,她不可能没发现等在树下的守屋,视线却并未转向那边哪怕一点。眼看着就要踏出门去了,守屋终于缓缓走到路中,朝着田村的背影说:“要走了吗?”

田村并未转过身去,只是浅浅回头:“嗯。”

守屋缓缓拔刀;寂静的庭院中,一时间只响着那锋利的鸣鞘声。她的刀尖在月色下闪着寒光,直指向田村。田村这才转过身来,却只是静静地望向守屋,一言不发。

“保乃,你还记得吗?”守屋凝视着田村的双眼,“你答应过的,在我死之前,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田村怔了怔,终究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无奈又苦涩的笑:“可是,麗奈不会死的,不是吗?”

守屋摇了摇头。她握着刀,缓步向前。“麗奈……”田村轻轻唤了她一声,可她的刀尖仍然徐徐向田村逼近着。

田村闭上眼,手一松,行囊就那么落在她的脚边。她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眼神已换作迎敌时的那般凌厉。她左手拇指将刀锷一推,右手利落地拔刀出鞘,刀身上反射的月光照亮了她的脸。那一瞬间,我望见那眼神里还含着别的什么。

相对的刀尖,仅隔着两寸远。二人紧紧凝视着彼此;谁再向前一步,便进入战斗距离,到那时便只有你死我活的份。风吹着花枝簌簌作响,远方燃火的江户港隐隐传来喧哗,我却仿佛都听不见。不远处的二人随胸口静静起伏的呼吸,我该是听不见的,却仿佛正响在我的耳畔。

守屋却忽然打破这寂静,问:“保乃知道我为什么要加入新选组吗?”

不等田村回答,她继续说下去:

“三年前,你赶到我家的商铺,杀了那几个企图抢劫的浪人。我那时生了重病,没有战斗的力气,只能坐倒在二楼的栏杆边往下看。我看到你战斗的样子,看到你明明胳膊被划伤了,却还是先走向吓得缩在墙角的我母亲,一直安慰着她。”

“你那时没注意到我,我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关注你,连你巡逻的路线都快烂熟于心。我看到许多人都向你打招呼,便在想:这么受欢迎的人,恐怕人还没到,罪犯就已经提前知道了吧。啊,也正是因为他们知道你在,所以才不敢造次的吧。”

“这样越是看着你,就越是喜欢上你。要是有什么办法能离你更近一点就好了。那时我这么想着,参加了新选组的选拔。考察剑术时,你却忽然走下来,要和我对战。那时候你望着我……只是望着我一个人而已,我真的很开心。”

“和你一起的这段日子里,我看着你贯彻信念、毫不迷惘的样子。那样子实在是太美了。我下定决心,要永远注视着这样的你,要让这样的你……也永远注视着我。”

“可是,你现在却要走了。”守屋勾起唇角,眼神却没能一并笑起来,“怎么可能呢,就这么让你走掉。离开了我的视线,保乃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喜欢的你,说不定哪天就会消失吧。”

“我很不安啊,保乃。”她的声音软下来,握刀的姿势却毫不松懈,“可你不惜在这种时候也要离开,我恐怕也没法留下你吧。但是,我还有一件想做的事。”

她顿了顿,语气也重新变得坚定:“上前一步吧,保乃,我想最后再和你较量一次。”

守屋的话音落下,田村一时间没有作答。高悬在夜空的那轮十六夜月,此刻正向他们毫无保留地洒下白光。刚入队不久的守屋,那时注视着的,也是这同一轮月亮吧。这是多么不变的、永恒的、残酷的月亮啊。

终于,田村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她向前一步,金属清亮的摩擦声中,双刃相交。风又起了,樱花花瓣纷纷落下。江户港的火灾似乎已扩散到城下町,黑色的天幕上愈发清晰地刻印上火的轮廓。

二人对峙着。一面是皎洁月色下的樱花树,一面是火光冲天的江户城。花与月,夜与火,在田村举刀向前、守屋也迎刃而上的一瞬,一同绽放开来。

我就这样躲在暗处,目击着二人最后的决斗。

剑影交织,刀刃相击,声声迸发金属的脆响,在这彷徨的月色下回荡。守屋的剑清冷,如樱花落在水面;田村的剑炽烈,像火焰撕裂夜空。仍是那两种截然不同的剑术,此刻却交相辉映着,像是两枚半月相合,成了一轮圆月。

那相交的剑影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忽然,田村的刀锋直劈而下,守屋立刻横刀格挡。二人就这么交剑相持,眼神也交汇在那锋芒汇聚的一线之间。

“麗奈,到此为止吧。”田村保持着下压的力度,凝视着守屋,说,“已经是该结束的时候了,抱歉啊。”

她的声音坚定,却又柔和。那是再典型不过的、田村保乃的声音。这个声音,在朝守屋告别。

守屋听着那样的声音,原本冷峻的目光忽地化开来;她望着田村的脸,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在田村和我都毫无觉察的瞬间,她放松了举剑格挡的手。田村来不及收力,刀锋就那么顺势落下。守屋只是微笑着看着田村,任凭刀刃划过她的胸膛。

田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然而,一切的确已经发生了。守屋的身体只是僵硬了一瞬,便无力地倒向地面。

“……麗奈?”田村朝守屋木然地唤了一声,握着刀的右手颤抖着,终是无力握住,任凭那染血的刀脱手坠地。她跪在守屋身边,膝头顿时浸上守屋的伤口潺潺淌出的鲜血。守屋仍然望着她,朝她说了句什么,我没能听清;下一秒,守屋的眼眸便彻底失去光彩。

后来,江户开城投降,我跟着增本她们北上继续抵抗。瑟缩在北海道的寒风中,我忽然想到守屋,想到她死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冷呢。“在我死之前,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吗?”无论如何,她见证田村兑现了这个承诺。

她死了,田村不必再牵绊于她了,可是,又会永远记得她。田村还未有任何改变的模样,也在她死的瞬间,成为对她而言的永恒。

我回忆起,那时我终于按捺不住,从暗处冲出,拔刀对准了田村。田村拾起守屋的刀,缓缓起身,望向我。那时,站在我面前的的确是她没错,可我却觉得陌生。她没有落泪,目光中甚至含着一丝清冷。那不是田村保乃的目光。那目视着寒月下的落樱的清冷目光,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守屋麗奈的。

“幸阪,你打不过我的,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吧。”她的语气里没有杀意,我却也没有放下刀。

事到如今,劝她留下已经不可能了。明明像以前一样躲在暗处,把故事看到结局就好。后来想想,也许那时我也在下意识地害怕田村离开,害怕看到结局吧。

可是,她迅速上前将我的刀向侧一挑,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感到冰凉的刀背猛然击中了我的侧颈。我的眼前霎时一黑,立刻脱力倒地。

“抱歉,我不会留下。”她一边说着,低头看着我。我已经说不出话来,视线也渐渐模糊,只能听着她的声音。

“我知道的,新政府的人是不可能希望我活着的。我或许…已经没法生活在外面的世界了吧。”

“但我会找到办法的。我会活下去。贯彻信念,然后活下去。”

“我会用余生,回应守屋的期待。”

田村说完,将守屋的刀收进自己的鞘中,拾起行囊,转身走进江户城的浩荡火光里。我向上望去,只见月色朦胧;樱花树飘零的花瓣,正悄然落在我的眼角。

支撑不住了。我偏过头,望见已经死去的守屋的脸,和遍地被她的鲜血染红的花瓣。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守屋麗奈。我看见她闭着眼,笑着。她正梦见什么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