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的野美青!”
老师的吼声如当头棒喝,令的野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心砰砰跳着,的野喘着气抬头,恰好迎上讲台上老师刺向自己的目光。的野忍不住别开视线,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教室里同学们斜睨着自己的目光围困,无处可逃。
“这已经是今天第几次了?你自己数数。”老师显然是指的野上课睡觉太过分的事情,的野却根本没有今天上课睡过觉的记忆。
“对不起……”的野道着歉准备坐起身,被压得发麻的手臂却一不小心撞倒了桌上的水杯。
金属水杯落地的瞬间,本就安静的教室里霎时炸开“砰”的一声巨响。老师快要平息的怒火又被点燃,手朝门外一指:“你站到走廊上去清醒清醒吧。”
的野只好狼狈俯身捡起水杯,低着头钻出门。
离开开了空调的教室的瞬间,空气里暴涨的热气反而让的野清醒过来。她察觉到自己的额角、后颈、乃至后背,全都布满冷汗,却只是模糊的记得刚才做了噩梦,梦的内容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背着光站在走廊一侧,的野透过窗望进教室里。坐在自己左边座位的石森投来一个担忧的目光,又转过头去,聚精会神在课堂上。偶尔拂过的空调风吹起石森的长发。那轻轻展动的发梢像某种翅翼。的野望着她,不安的心跳渐渐平息下来。
从教室一角的镜子映出的那排左右翻转的粉笔字里,的野辨认出今天是星期五。反转后的时钟表盘上,秒针正孜孜不倦地逆时针走着。
喜欢上石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的野只记得,在这间教室里,自己从某一天开始就会在上课途中忍不住瞥向左边的座位。有一天,色泽和角度都正好的日光洒在石森的侧脸上,像是要渗进她的肌肤一般,令的野看得有些恍惚。反应过来的时候,教科书的右下角已经被她画上石森刚才的侧脸的速写。
察觉到的野在看自己,石森转过头来,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地,与的野四目相对,对她露出一个微笑。的野心头一颤,立刻装作不经意地望向别处。
但是,不想忘记这个笑容。的野把教科书翻开一页又一页,在每页的右下角都画上刚才的画面的某一帧。盯住右下角快速翻动书页,石森方才望向自己微笑的画面便复现在她眼前。
“的野,你在看哪一页?我们讲的是这节课吗?”老师的声音忽地在身后响起。的野吓得回过头去,却见老师直接伸手过来拿起她的书,恶意地端详着。
“真不愧是学美术的,画得挺好。”老师哂笑着翻动的野刚才画过的页码,又举起书,朝同学们飞快一翻,“你们看,还是会动的。”
教室里响起几声揶揄的笑。的野羞红了脸,却不敢还嘴,听到老师一声“不听课就站到外面去”,便低着头挪到走廊了。
站了还不到一分钟,的野便听到教室里有人说了句什么,立刻引发一阵骚动,老师听起来也气得不行:“你也给我出去!”后门一开一关,的野抬起头,发现石森也来到了走廊上。她也转身背着光站着,又朝的野身边靠了靠。的野本能地想回避这突然拉近的距离,但仔细想想,她们已经是朋友了,刻意回避反而奇怪。所以的野只是站在原地,问:“璃花?你怎么也…?”
“我只是看不过老师这么对你,就稍微呛了他一句而已。”石森的笑容里甚至有些得意。
“啊、抱歉……”听的野这么说,石森立刻摇摇头:“别这么说,是我自己想做的。”
“喂,你们两个安静一点!”老师从门后探出头骂了一句,又缩回去了。石森小声说了句:“真烦人。”的野也小声道:“像河童出水一样。”
“嗯?”石森想起老师秃顶探头的样子,立刻明白过来,又不好出声,只好捂着嘴笑。
的野也笑起来。她转过头,不经意望向稍稍低下头的石森的后颈;细碎的汗毛间,肌肤上的薄汗在日光下露珠般闪着光。石森笑过之后放下的右手,恰好垂在的野左手边。
的野忽然产生了牵住那只手的冲动。然而,她们的手不经意地相碰时,她的左手下意识撤开了。
至今为止,我也没能牵住那只手啊。独自一人站在走廊上的的野回过神来,想着。我这种人,能做她的朋友就很不错了,至于在这之上的……
——“再不说出口,就要来不及了。”
的野的脑海里忽然毫无预兆地响起这句话。
她望向石森的书桌。那里谁都不在。
2.
手肘下的锐痛令的野从梦中惊醒。睁开眼,抬起手臂一看,原来是一块乐高积木被压在了手肘下。小小的、粉色的积木,的野将它拼在身旁尚未完成的樱花树树冠上。
没开灯的客厅里,电视屏幕荧荧亮着,正播出晚间新闻。还未彻底清醒的的野神情茫然地望着。某某盛会举行、台风即将过境、首相遇刺、游乐园事故。“7月8日…摩天轮……到达最高处时忽然坠落……丧生。”她捕捉到这些词汇。屏幕里播出某个游客的手机录像。抖动的镜头,淡紫色的天空,摩天轮最顶端的客舱毫无预兆地直坠而下,撞击地面,发出一声巨响。
听到那“砰”的一声,的野瞬间清醒了过来。
好想见璃花。
不知为何忽然产生了这个想法。的野立刻拨了石森的电话,嘟嘟声令人不安地响了好久,终于在第七声时响起了石森略显倦怠的声音:“美青?有什么事吗?”
的野回想起今天见到的空空的璃花的座位:“璃花你…今天为什么没来上学?”
“诶…?我不是之前和你说过了吗,我生病请假在家休息,要周一才会过去。”石森的声音里带着些抱怨,但又夹杂一丝关心,“而且,今天是星期六,本来就不用去学校啊。美青你是不是睡糊涂了?”
的野瞟了一眼新闻频道的右下角。那里确实写着“星期六”没错。自己还真是糊涂得可以。
又随便聊了几句,石森问:“美青一个人在家,有好好吃饭吗?”的野的肚子恰好咕咕叫起来,还好没被电话捕捉到。
“呃、我刚吃过晚饭。”当然是没吃。
不知为何,只有厨房的灯亮着白光,从门缝里溜出一些,躺在客厅一角。挂断电话后,的野沿着光进了厨房,拉开冰箱门,里面却空空如也。橱柜里最喜欢的拉面也吃完了,她只好拿起一包方便面开始煮。
完全忘了买食材的事情。的野呆望着渐渐沸腾的水面,心想。就算买了食材,也不怎么会做就是了。
似乎也是某个周六的事情。因为石森说要来她家玩,的野便早早支开家人,在家里等着。听到门铃后开门,却见石森两手都提着食材。
“美青不是说周日要和家人出去野餐吗?我来帮你准备便当吧。”门外的石森笑得两眼弯弯。
于是,石森在厨房里忙碌,帮不上忙的的野只好坐在客厅里拼乐高。图纸上画着一树满开的樱花,而面前的积木却还只拼到棕色的树干部分。
有些累了,的野抬起头,望向石森的背影。围裙的粉色绑带在石森的后腰系成一个蝴蝶结,的野望着那轻轻晃动的绳带,说:“璃花你…已经通过樱坂三期生的选拔了呢。”
“嗯嗯,前几天才接到的通知。”石森答道。的野垂下视线,捏着手中的积木,拇指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有凸起的那边。这样的话,璃花马上就会从我身边离开,变成大家的璃花了。这几天以来,的野时不时就会这样想着。
明明还只是高中生,再等几年去参加四期生甄选不也来得及吗。鉴于想法中几乎明确的占有欲,的野是不敢把这种话说出口的。
像是参透了她的心事一般,石森说:“如果这次不参加的话,以后上了大学,看到了更多种可能性,现在想要成为偶像的心情也许就会消失吧。所以说,这搞不好是最后的机会了。
“而且,偶像的生命是很短暂的,我想早一点……”
的野听着她的话,低头看着手边还没拼好的樱花树,含混地应了一声。正因为如此,我才想送你常开不败的樱花。
她这样想着,又听到石森说:“美青为什么不参加甄选?凭你的实力,一定能通过的,然后就能和你最喜欢的小林前辈在一个团了。”
的野立刻摇了摇头:“我不行的。我这种人,怎么配站在小林前辈身边……”
“美青总是说这种话。明明是很好的人。”石森的语气里显然有些不满。的野也有些抱歉,起身到厨房里,想着要怎么道歉才好。便当的制作似乎已经到了最后阶段,的野望着格外专注的石森,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是最后一次吃到她做的便当了。如果现在再不说出口的话……
“去东京之前,我还想约喜欢的人最后见一面。”石森忽然说。的野心头立刻一沉,眼前浮现起那张合照上没露出脸的男生。她喜欢的人,一定就是那家伙吧。这样想着,的野捏着积木的手指更用力了一些,任凭指尖传来锐痛。
石森端着装好盒的便当,转身望向的野,问道:“所以说,美青想在哪里见面?”便当里,切开两半的玉子烧被仔细地摆成了一颗心。
水雾从沸腾着的水面飘向的野的脸,令她有些恍惚。她把面饼放进去,堪堪压制住那过度热烈的翻涌。
锅的侧面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撞了,凹进去一块。凹陷处看起来像是心型,又好像不是。
到底是什么时候撞到的?的野一边回想着,一边无意识地摸向那处凹陷。指尖被猛地一烫,的野惊叫一声,向后退了一大步。
3.
指尖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刺痛令的野从梦中惊醒。
“好烫!”她下意识喊道,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靠在什么人的肩头。这个香味,这种材质的黑色衬衫……的野缓缓向上抬起视线,果然对上的是村山一如往昔般平静过头的目光。
不过那目光中多少流露出一丝疑惑:“什么东西好烫?”
“呃…没什么。”的野立刻坐直了身子,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轻轻晃动着。她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在一条小船上,而小船又和许多条小船一起,漂荡在游乐园的湖上。这里离岸边不太远,稍稍抬头就能望见岸上穿梭的游人,和那座摩天轮。摩天轮静静矗立在淡紫色、浮着薄云的天幕下,缓缓逆时针走着,像是某台巨大车辆的轮子,正一点点攀上这极为陡峭的、七月的、夏日的顶峰。摩天轮最顶端的客舱玻璃反射着夕照,一瞬间闪着炫目的光。的野睁大双眼看得出神,以至于视野中渐渐浮现起几个小黑点。
“又出现了,飞蚊。”的野转头望向忽然开口的村山。她当然知道,村山说的飞蚊是指眼睛的玻璃体混浊后,视线中会出现的小小的漂浮物。有时看东西看得累了,眼前偶尔也会出现这种东西。不过,在这温暖过头的空气里,搞不好,这是熟透到快要腐败的夏天生出的霉斑也说不定。
村山揉了揉眼睛,从包里取出一副墨镜:“要吗?”的野摇摇头,村山便自己戴上了。
“你怎么在这里?”的野终于问了;她并不记得自己曾约过村山来游乐园。然而,她从友人唇角的弧度里读出了一丝无奈。“难道…是璃花邀请你来的?”的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也许是因为从看到摩天轮的那刻,她就忽然开始想着石森的事情了吧。
村山唇角轮廓里的无奈加深了,但她还是答道:“在你睡着之前我就告诉过你,是小田仓邀请我来的。她说她在坐船,要我也坐船过去找她。我在湖边碰上你,你说要一起坐船,我就让你上来了。没开出去多远,你就开始睡觉……该不会睡了一觉,就把这些全忘了吧?”
完全没有印象。“没有、我可能只是睡糊涂了……”的野匆忙解释道,村山也不置可否,只是问了句:“倒是你为什么一个人来游乐园呢?”
想不起来。这时,另一条船漂到面前,船上的小田仓朝她们打了个招呼。“那我就先走了。”村山说着便站起身,直接跨到小田仓的船上去了。
“诶?啊,再见,玩得开心。”面对友人突然的举动,的野也没来得及做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小船开远。又是独自一人了。的野还是回想不起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她依稀记得和石森约定过在哪里见面,但不是游乐园。的野望了一眼岸上放映着游乐园宣传片的大屏幕,角落里写着7月8日。约定的日子是今天吗?
她控制小船驶向岸边,目光再次被摩天轮吸引。视野中的黑点不知何时已经扩大成黑斑。的野看到游人们正排着队登上客舱;那站在队伍最前列,马上就要登上客舱的背影是……
的野忽然想起曾看过的新闻。7月8日,不正是摩天轮事故发生的那天吗?
“璃花!”的野朝着那个背影大喊道。可是,明明声带在颤动,舌尖也接触了上颚,然后嘴也张大了,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石森穿着黑色连衣裙的身影已经一脚踏进客舱里。的野又用尽全力喊道:“璃花!”声带被扯得生疼,但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的野想跑过去,可是隔着湖水;引擎明明运转着,船却纹丝不动。
赶快跳水游过去吧。可是,身体却越来越沉重,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向下沉去。石森已经完全进到客舱里。写着7月8日的屏幕不知为何忽然碎裂开来。的野喘息着,眼前的黑斑猛然扩大,直到将石森黑色的裙摆也融进去,直到的野彻底沉入黑暗。
4.
在的野闭上眼之前,她看到自己翻倒在地的自行车。车轮在淡紫色的天幕下,像摩天轮一样,缓缓逆时针转动着。
奇怪,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她想着,却动弹不得,能动的只有眼珠。
边上围了一圈人,像是要用目光围困住她。她的包落在地上,东西散了一地。躺在眼前的教科书被风簌簌翻动;书的右下角,石森正转过头向她微笑。不远处停着的汽车,保险杠上有一处心型的凹陷。拼好的乐高模型被撞散开来,积木撒了一地。一块小小的、粉色的积木,被的野压在手肘下。还有好多块积木像小船一样,漂在血泊之中。碎裂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今天的备忘录:7月8日,为璃花送行。
的野察觉到,自己的额角、后颈、乃至后背,全都布满冷汗。只是,看一眼就明白了,那恐怕不是冷汗,而是血。
被什么人抱在怀中了。的野转动视线,看到石森一边流着泪,一边一声声喊着她的名字。
美青,美青。可是,的野什么也听不到了。
“再不说出口,就要来不及了。”唯一能听到的,是脑海中响起的这句话。
眼前的黑斑扩大着,身体也在变沉。也许,我快要落入这个深深的夏日里、更深处的梦了吧。
的野这样想着,露出微笑。她用尽全力,张开嘴,用舌尖触碰上颚——
“璃花,我喜欢你。”
然后她闭上眼,心想,醒来之后,我一定能听到璃花的回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