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把这些事讲完,最后说:“在那之后,我总觉得田村队长在刻意和守屋保持距离。”

我这么讲了老半天,增本却只是淡淡来了句:“诶…这样啊。”她靠着树干,低头认真擦拭着枪头,似乎枪尖上一颗细小的灰尘都比我说的话更让她感兴趣。

我被她的态度弄得有些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树干上本来卖力鸣叫的蝉却忽然脱力般,朝着她的枪尖摔下来。她把枪头迅速往旁边一挪,另一手立马接住,那只蝉才不至于被意外劈作两半。能救到蝉当然很好,只是枪头差点怼到我脸上,让我有点想把这家伙一脚踹到旁边的池塘里。

“所以说,你就一点看法都没有?”我多少有点不耐烦了,追问道。

增本不答,只顾着把蝉放回树上,那蝉却忽然自顾自飞走了。“真是异想天开的孩子……”她若有所思地说着,“该不会它就是大沼吧。”

异想天开的人到底是谁呢?我不好说。她却忽然来了句:“说起大沼,我昨天夜里看到她和守屋偷偷出门了。”

“大沼和守屋?”我有些惊讶。

“我一直跟着她们到一家酒屋——就是田村队长偶尔会去的那家,呆在她们隔壁的包间。她们喝完酒后,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做了什么。不过她们俩出来的时候,大沼好像很开心。”

听了这番话,我不禁想起几天前,我在后院一角窥见的守屋和大园。月光下,庭院中枝叶压着枝叶,虫鸣应着虫鸣;二人的唇瓣交叠着唇瓣,守屋偶尔适时拉开一点距离,勾起唇角朝大园调笑几句。

后来,我和大园聊天时,忍不住利用起自己的职权,向她打探了这件事。大园倚着栏杆,笑得一点也不害羞:“诶…都被你看到了啊……”

“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听我这么说,大园便转过身望向楼下。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庭院一角,她和守屋曾经在的位置如果从这里看过去,能恰好被树冠遮住。可如果换个视角的话……

“你也发现了吧,那个位置,其实不远处就是田村队长的房间。”大园转身看向我,“那时,只要她拉开窗,就一定会看到我们。”

说到这里,大园又露出那充满她个人风格的笑容,语气却像是在自嘲:“我也好,大沼也罢,恐怕都只是心甘情愿地成了守屋吸引田村队长注意的工具吧。”她半月般的双眼望着我眨了眨,“幸阪,你也要小心。”

膨胀的好奇心作祟,我没在意大园的忠告,开始主动跟踪起守屋来。可一反常态太过主动的我终究被守屋绕了圈子,反被她从背后跟上来。

“幸阪也对我感兴趣?”在除了我们二人之外再无他人的走廊上,她的声音就这么从我背后响起。那声音里的危险几乎是甜美的,就像是拿着一把锋利的刀,却只是用发寒的刀背、带着挑逗意味在我背上划过。我忍不住一颤,一边摇头一边冲她道歉,快步走开了。

我走出一段距离再回头看时,却见一边的房间门被人从里拉开。田村站在门边,将目光投在还留在廊上的守屋身上。

8.

我没来得及把事情完全弄清,大战就爆发了。大势似乎已经离我们而去;鸟羽伏见一战,我们被新政府军打得大败。在敌军绝对优势的炮火下,我们这些举刀冲向敌阵的剑客,多半未能碰到敌人便倒下了。

队士死伤过半,还能动的人抬着伤员登上撤往江户的船。我扶着船舷,望着烫金的落日一点点黯淡,直至坠入地平线下。

“武士的时代,快要结束了吧。我是不是也该弄把手枪呢……”增本在我身边背靠着船舷,低头自言自语着。她倒是奇迹般没受什么伤,只是额头被弹片划破了,随意地缠着两圈纱布。

“大沼说,守屋的状况很危险,也许撑不过今晚了。”她说着,向舱门走去,“我去看看她。”

我拦住她:“还是别去打扰她比较好吧。”她绕开我:“我是说,我去看看大沼。”

我想起我们俩从战场上撤下时,一前一后为守屋抬着担架。她身负好几处刀伤,只是粗略包扎的伤口还渗着血,原本就白皙的面容因为失血显得愈发惨白。田村一直在她身边同她说话,生怕她睡过去。那时我听到守屋一边痛苦地喘息着,一边说:

“保乃…在我死之前,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我会的,麗奈。我会的。”田村在遍布残骸的地上走得跌跌撞撞,却还是一直望着守屋,像是害怕一晃眼她就会消失一样。

守屋的声音越来越小:“保乃,我本就是因为你,才加入新选组的啊……”

田村一瞬间惊讶地睁大了眼,然而那目光立刻变得悲凉。她握住守屋的手,像是极为痛苦般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在那之后,守屋昏了过去,我们把还剩一口气的她运上了船。现在已经入夜,田村应该正待在泛着潮气的船舱里,坐在守屋身边吧。船舱里随波涛摇曳的煤气灯,大抵也正将昏黄的光洒落在他们身上。

我只是如此想象着,并未去打扰他们。第二天醒来时,我听闻守屋竟撑过了昨晚。接下来的日子,她的伤势一点点恢复着,而田村始终如约陪伴在她左右。

9.

我们平安撤回江户,又趁着新政府军还未到达,星夜兼程赶往江户的前哨站甲府城据守。可约定的援军未能按时到达,孤立无援的我们实在没法对付有着压倒性兵力的敌军,只得从甲府撤退。之后,我们与姗姗来迟的援军碰头,数次尝试在从甲府到江户的路上设阵阻拦敌军,却徒劳无果,反而使周围的村镇被战火波及。

撤回江户的路上,我们从一队队因战火流离失所的流民旁匆匆经过。回到江户后,市民们打量我们的目光中带着警惕,甚至有一丝嫌恶。我们还在京都时,民众们爱戴的目光,如今已经完全消失不见。

这也难怪,我们如今是所谓逆势而动的顽固分子,只会作出无谓的抵抗,还要拉着全江户的人民下水——这是局长再次找幕府高层请战,争执到激烈处时,那些人说的。

再战的指令迟迟没有下达,幕府高层中投降派占了上风。尽快和谈,减少无谓的伤亡——他们说这才是如今的民心所向。曾经一直守护着民众的我们,如今似乎已经与人们的愿望背道而驰了。

守屋的身体恢复得不错,田村便也不常去了。不如说,反而是田村的状态开始让人担心。虽然还是尽心尽力帮忙操练我们匆匆招募的新队士,也维持着平日里那幅光彩照人的样子,可已经从旁观察她许久的我,多少能觉察出那一丝动摇。

有一天,我见田村坐在自己房间前的廊柱边,面朝着庭院看书,可许久过去,也未曾翻动一页。我上前打了个招呼,她像是思绪被打断般,惊诧地抬头看我。

我们聊了聊;这种情况下,难免聊到新选组的未来。我还记得,那时庭前的樱树缀满即将盛放的粉白色花苞。她抬起头,望着那碧空下随风摇曳的花枝,说:

“我是不是……应该到此为止比较好?”

不是“我们”,而是“我”。察觉到这点,我问:“田村队长你…打算离开吗?”

她收回视线,稍稍垂下头。“让我再好好考虑一下吧。”她说着,视线像是不经意般地,瞥向不远处的别院。守屋目前就住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