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晚上。站在地铁站出站的上行扶梯上，不用看外面，只听那渐渐变大的嘈杂雨声，莫叶便知道，外面下起了大雨。所幸出门前确认了一眼天气预报，带上了伞。莫叶走下扶梯，撑开伞，头也不抬地走进雨中。

往前走不到20米，莫叶便站在大剧院门前的石阶下方了。她抬头望向大剧院，那恢弘的玻璃建筑内灯火通明，然而见不到几个人。今天没有剧目上演吗？莫叶不知道，也不关心。她从不看戏。如果说影像尚且算是生的残片，那么戏剧甚至连残片都没有留下。只在舞台上存在两小时的戏剧，在观众脑海中留下的映像，顶多两天后就会开始风化，直至荡然无存。

剧院前摆着似乎是给近期剧目作宣传的巨幅海报，男女主演的脸被来自下方的探照灯照亮了。雨实在太大，看不清剧的名字。莫叶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去。

走进wagas时的时间是7点55分，莫叶环视了一圈，见咖啡厅内没有像是在等人的女子，便先找了张空桌坐下了。

随便点了杯咖啡，想了想，给即将来赴约的对方也点了一杯。只是展现起码的礼貌而已，毕竟自己才是没有合理原因、却把对方叫来问奇怪事情的人。

咖啡入口很涩，柑橘调的香气，最后却以烧焦的纸味草草收尾。莫叶瞥了一眼对面正冒着热气的咖啡杯，想着对方会不会因为自己点了杯难喝的咖啡而对自己留下坏印象。

莫叶望向窗外，只见雨势又增大了几分。裤腿方才被雨沾湿了，莫叶挽了点边，现在觉得脚踝有点冷，边弯腰把裤腿边放下了。直起身，撑着头望向门的方向，指尖一下下击打着桌面。现在的时间是8点10分，对方还没有来。

莫叶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上写着“沈渡”的那一页，却没有拨出电话。对面的咖啡杯冒出的热气越来越稀疏。咖啡快要冷掉了。不来也无所谓，来了反而要烦恼如何应对。莫叶又望向窗外，开始期待着对方的爽约。

这时，餐厅门上的风铃不合时宜地响了，迎客的服务员说出的“欢迎光临”带着犹豫。本该察觉到这点的莫叶却只是任凭高跟鞋踏出的脚步声一点点接近，直到在桌边停下了。

“您好，请问是莫小姐吗？”

莫叶转过脸去，还未来得及回答就怔住了。这也不怪她，毕竟对方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被雨淋了个透湿。莫叶好不容易才点了点头。

“我是沈渡，之前和您联络过的。”自称沈渡的女性说明来意，便拉开对面的座位坐下。莫叶凝视着一颗水珠从她金棕色的卷发上滑落，从垂在肩侧的发梢落下。然后又一颗，再一颗。露肩连衣裙从肩膀处裸露的一小块肌肤也湿透了，在明亮的灯下泛着光。

就这样眼神游离地犹豫了半晌，莫叶才终于有勇气望向对方的脸。那无疑是一张属于年轻女性的、相当美丽的脸，却化着对一次普通的会面来说过于浓的妆容，仿佛是刚从某场戏剧中走出一般。那白纸般的脸上的妆容浸入了雨水，微微晕开了，像一张被雨淋湿的画。一滴雨沿着她右脸瘦削的轮廓缓缓滑下，像是在画布边沿巡行的船，却在下巴处终于支撑不住，向地心落下了。

“抱歉，我刚从剧院出来，没有带伞。”对方对自己的情况也并非毫无察觉。只是，剧院离这里不到50米，走路过来也不至于淋湿到这种地步。另外，也实在不必冒着豪雨就这样走过来，打电话或发短信说明一下情况，或至少借把伞再来，都会显得更合理。然而，她的确就这样满身透湿地来了。抛开一些可疑的部分，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任性。

虽然这么想着，莫叶还是说：“没关系……你要不要先擦干一下？”服务员很适时地送来了毛巾，沈渡却没接，只是任由毛巾放在桌上。莫叶察觉到对方望向自己的眼神在发直，像是已经累得快要到达极限了。莫叶忍不住坐到对方身边，拿起毛巾帮她擦拭起头发。

“实在是抱歉啊，我刚结束彩排，看到约定的时间已经快过了，就急忙过来了。搞成现在这样，真是不好意思。”

莫叶一边小心地擦拭着她的头发，一边答道：“没关系的……倒不如说，让您冒着这么大的雨过来，我才要说不好意思。”

“关于张导的事情，我知道得并不多，您具体想问的是什么方面的事？”

“不知道。”不知是眼前的状况搞懵了，还是因为生病脑子转不过弯，莫叶冷不丁这么回了一句。虽然的确是没方向，但这样一答，自己顿时也变得和对方一样可疑了。意识到这点，她立马解释道：“因为只是初步调查，我也没有具体的方向，所以不管是什么事情，我都想听听看。”

“四年前，我出演了张导的电影，叫做《一分钟》，不知你听说过没有。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但总归是和张导认识了。后来我做了舞台剧演员，因为有时要来剧院排戏，就想着在附近租套房子。机缘巧合，张导20年前住的老房子还空着，就租给了我。他当时用的传真机还在房子里，我只是一直让它通着电，防止设备坏掉，没想到还真的收到了你的传真。”

沈渡说话的声音很柔和，略带一丝沙哑，听上去的确是累了。莫叶一边听着，手中的毛巾一点点染上她右侧头发上的雨水。虽然还谈不上擦干，但这一侧至少已经没有在滴水了。

“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拍那部电影时，我演的只是比群众演员多一点戏份的小角色，所以和张导也只是说过几句话的关系而已。关于他失踪的事情，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算是意料之中吧。莫叶也没打算真的问出什么来。擦头发擦得手臂有些发酸，手中毛巾湿漉漉的触感让她莫名感到一丝不快。比起张导的线索，应该找店员再要一条毛巾，然后让沈渡自己的头发自己擦。

莫叶这样想着，刚想叫店员，沈渡放在桌上的手机却亮起来，似乎是有谁打电话过来。沈渡见到来电人的名字便立刻拿起电话，朝莫叶稍微致歉了一声，便接起电话，快步走出了店外。餐厅门口没有雨棚，莫叶就这样一直看着她站在雨中，打完了整个电话。

“对不起，我在剧团有急事，要先离开了。您如果还有想问的，可以之后再联络。”打完电话，沈渡回来撂下这么一句话，便匆匆朝外走去。她刚擦干的半边头发当然又湿透了，在她离去的路径上滴落下一串水渍。

望着对方再次毫不在乎地走进雨中的背影，莫叶怔在原地。

她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

沈渡开门离去时晃起的风铃声已彻底止息了。湿毛巾还躺在莫叶手中。桌上，为沈渡点的那杯咖啡直到冷透了，也未被喝过一口。

搭地铁回去前，莫叶又路过大剧院门口。此时已是雷雨交加，莫叶却忍不住抬起头，又望向剧院的那张海报。海报下的探照灯已经关了，却恰逢闪电破空的瞬间，海报上女演员的脸被照亮了一瞬。

那张脸似乎在哪见过。

莫叶朝石阶上走去，海报上的内容渐渐清晰起来。

《女杀油地狱》。

女主角的扮演者是：沈渡。

首演时间是：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