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吉夏铃 饰 小町夏川
松平璃子 饰 近藤律子
1.
在家收拾东西的时候，夏川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曾经沉迷过断舍离。并不是因为家里东西太多需要清理，更不是因为追求极简主义之类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因为喜欢这三个字而已。
断、舍、离。
每个字都是一把利刃，果断削去身上的细枝末叶，只留下躯干。
20岁的夏川向往着这份近乎残酷的清朗，将本就不大的公寓中本就不多的东西清理出去大半后，环视空旷的房间露出微笑。
然而，在那之后的十五年里，东西只是日积月累着。进入影视圈，红极一时后选择结婚并退圈，只见到片刻幸福的幻影后，便沦为经历丈夫家暴出轨这类庸俗剧情的家庭主妇。淤积的痛楚像是堵在下水道口的头发丝，即使清理了，过几天又会在同一处缠绕。
直到如今。丈夫失踪三年后的如今。
夏川听到门铃响，便从客厅里正整理着的一堆纸箱边站起身来，走去开了门。
“请问是小町夏川女士吗？”门口的快递员手里拿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问道。
“……没错。”夏川稍稍迟疑了一会才答道。“小町”，这是她结婚前的旧姓，自她五年前随丈夫改姓后便不再使用，如今忽然被这样称呼，多少还是会觉得陌生。
签收下包裹并打开，夏川从中取出一个崭新的门牌。门牌上当然刻着“小町”。她将门口那闪着金属光泽的、挂着“浅野”的门牌取下，将手中显得粗杂的石刻新门牌换上了。
“您的丈夫已经失踪三年了，到达了法定的期限，我们将把他作为死亡人口上报。”几天前，夏川收到了警方这样的通告，便订了刻着自己姓氏的门牌。
门牌表面粗糙的纹路像溪流淌过她的指腹，夏川仿佛触碰到自己心中泛起的涟漪。她心想，要不回去演戏吧。但在此之前，先得把房子收拾干净才行。
一直整理到黄昏时分，夏川从卧室床下拖出最后一个箱子。箱子里放着的是她20岁生日那天收到的礼物。即使是那时的自己，也不至于不近人情到要断舍离掉成人礼的地步。反倒是尝够了成人世界的不愉快的如今，夏川想着，要不把这些东西都扔了吧。
于是一直向下发掘到箱底，才在角落发现了那枚戒指。
原本应该是银戒指吧，就这么放置了十几年，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戒指表面刻着自己的姓名首字母“K·N”，刻痕已经严重发黑，像是这15年来的尘埃全都堆积在了此处。
她回想起来，这是她的20岁生日聚会上，近藤律子送给她的礼物。虽然她从未戴上过这枚戒指。
2.
酒酣饭饱之后，友人们各自聚在一旁，三三两两地聊天打趣。刚满20岁的寿星小町夏川本就不爱交际，被朋友们一个人留在桌边，倒也不觉得被冷落。
整理好大家方才送的礼物，夏川终于闲下来，盯着桌面出神。20支蜡烛顶端微微烧焦，另一端则残留着白色的奶油，散乱地堆放在小碟子里。桌子中心，蛋糕早已被瓜分一空，只剩下空荡荡的盘子。十几个杯子里有的是酒，有的不是。夏川拿起自己的杯子小啜了一口，仍然忍不住皱起眉。大人能习惯这样的味道，真是不容易啊。她这样想着，觉得有些困了。
“夏川，生日快乐，你总算也变成成年人了呀。”
听到声音，夏川抬起头来。之前一直坐在桌子另一端的律子此时坐在了自己对面，一手撑着头望向自己。她乌黑的长发随着头倾斜的角度微微倒向一边。夏川望过去时，见到律子黑亮的双眼正微笑着弯起。
“嗯，多谢。”律子和夏川同年，虽然生日要早上几个月，但终究算是平辈。尽管如此，夏川和律子并不算很熟，夏川便只是点点头，礼貌又生疏地答了一句。
“这个送给你。”律子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推到夏川面前。夏川伸手触摸盒子的黑色丝绒表面时，听到律子说：“不打开看看吗？”
夏川只好打开了盒子。在打开之前，她其实已经对盒子微妙的尺寸有些疑惑了，打开后见到里面的戒指时，才不显得过于惊讶。戒指的银色表面在灯下闪着光，上面刻着的字母“K·N”清晰可见。
“这是……？”夏川迟疑着问道。稍微有点明知故问了。
“这是你的名字哦。小町夏川。真好听啊。”律子还是那样微微笑着，答道。
“……谢谢你。那么，我就收下了。”如果不是成人礼物的话，戒指这样的东西就太过沉重了。也就是今天，夏川才能勉强自己收下。
“为什么要送我这个呢？”夏川忍不住问。律子似乎笑得更灿烂了：“因为，我喜欢夏川你啊。”
夏川已经不是第一次得到这个答案了。
大家都知道，夏川是一只猫，不喜欢别人离她太近，偶尔才能投喂，非常偶尔才能抚摸。然而，律子仿佛对这些毫不在意一般，遇到夏川便上前摸摸头，甚至从背后接近，一下子环住夏川的腰。夏川一开始还反抗，后来发现反抗无效也就作罢，只是摆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像她平日里那样。律子对夏川这样的反应大赞可爱，只是夏川知道，自己是真的不太高兴。
不高兴也没用。律子会带夏川喜欢的小零食来，会夸夏川今天的衣服很可爱，会故意装傻逗夏川笑；夏川放松警惕时甚至也会笑出来，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摆出一脸无奈。没头脑与不高兴。大家开始这样称呼她们俩的组合。
上课时，夏川偶尔看向律子的方向，总会发现律子正撑着头，微微笑着望向自己。搞什么啊。夏川猛地别开视线。能不能认真听课啊？
“拜托，可不可以别再这样了。”某天实在是忍不下去，夏川终于对律子说了。
律子一点也不在意：“不行喔，我会一直一直看着夏川的。”
“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啊？”
“因为我喜欢夏川你啊。”律子笑起来。
但夏川并不喜欢女性。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夏川不喜欢律子。只是因为脾气不算太坏，又缺乏彻底反抗的行动力，才任凭自己被律子这样肆意地喜欢着。
20岁生日那天，夏川收下了律子送的戒指，但还是对她一点也喜欢不起来。回家后，夏川却也没忍心把戒指扔掉，便连同其他礼物一起搁在了箱底。
在那之后不久，夏川偶然发现律子有一枚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戒指，上面刻着近藤律子的首字母“K·R”。情侣对戒吗？夏川只觉得浑身不适。律子匆忙收起了戒指，慌张地望向夏川，却一句解释的话也说不出口。而夏川扭头便走，从此再也受不了律子的一切示好，一概冷脸以对。
再之后，律子忽然不来上课了。夏川从同学那里听说，律子是因为被发现在夜总会工作而被学校强制退学的。二人从此再也没见过面，也再没联系过了。
3.
15年后的如今，如同人面对大多数回忆时那样，夏川已经有些无法共情那时的自己了。只是，她倒还记得律子的笑容，和一些算是温暖的点滴；如同人面对大多数回忆时那样，对其中不愉快的部分，她如今已经能淡然以对。
花费了几乎一整天，夏川终于将用不到的东西清理出去了。十几个箱子堆放在庭院中，等收垃圾的时机一到就会消失。丈夫的东西几乎都在那堆箱子里，房子一下空出了许多，实在清爽。夏川露出了20岁那年初次尝试断舍离后的笑容。不过，律子送给她的那枚戒指她倒还留着。
做好晚餐，打开电视，随便转到新闻频道当作吃饭时的背景音。夏川没料到，会在这时再听到那个名字。
“917连续杀人事件的嫌疑人目前已被警方捉拿归案。嫌疑人为35岁的女性近藤律子，在7年间杀害5名男性，尸骸在嫌疑人的后院中发现，尸骸的身份正在查验中……”
屏幕中放映着戴着手铐的女性被押上警车的画面。那无疑是夏川所认识的律子。镜头拉近律子的那瞬，夏川注意到律子的右手是戴着戒指的，而戒指的样式，夏川今天刚刚重温过一次。
即使如此，夏川也并未对律子成为杀人凶手感到多么惊讶。她那样的人，似乎做什么都不奇怪，夏川想。
然而，第二天早上夏川接到的警方来电让她忍不住从摆着早餐的桌边惊讶得站起身来。
“小町女士，我们在917嫌犯近藤律子的后院中，发现了您丈夫的尸骸。”
4.
再次见到律子是几个月后的事了。死刑宣判已经下达，正式行刑还需要等一段时间。夏川作为受害者家属，倒也没受到什么阻碍，就被允许以探监的流程见上律子一面。
隔着玻璃隔板，夏川看到律子穿着蓝绿色的囚服，原本乌黑的长发剪到了齐耳的长度。作为杀人凶手，律子见到夏川时，双眼却显得比往日还要明亮。她拿起电话听筒，露出和15年前一样、明媚到近乎过界的微笑，对夏川说：“好久不见，夏川还是和15年前一样漂亮呢。”
这样一见面就开夸的对话真是久违了。夏川还是一如既往淡淡地回道：“好久不见。”
“今天早上吃的什么？我吃的火腿三明治喔，没想到在这种地方，吃的也还算不错呢。”
“厚蛋烧。”
“诶…我也想吃厚蛋烧，好久没吃过了。说起来，最近我又看了你刚出道时演的那部电视剧，是叫作……”
“《青春之旅》。”夏川答道。是时候结束这种大学生闲聊一般的谈话了吧，我们早已不在15年前了，她想。于是，在律子开口前，夏川抢先问道：“那枚戒指，你还留着吗？”
“夏川还记得那个啊。”律子笑了笑，看上去是真的感到开心，“我一直戴着，之前被押上警车时也还是戴着的，只是来这里时被没收了。我一直有在好好保养哦，这么多年了都还像新的一样呢。”
律子抬起右手，像是想给夏川展示手上的戒指。然而她似乎忘了那里早就空无一物了，只能露出一丝苦笑。
“我也还留着，是之前收拾房间时，我偶然找到的。然后，就听到了关于你的消息……”夏川从包里取出那枚斑驳的戒指，放在隔板前，“抱歉，我没能好好保管。”
“我才要说抱歉呢。那个时候，应该吓到你了吧。”律子伸出食指碰了碰挡在戒指前的隔板，“我当时还以为，你转头就会偷偷扔掉呢。真不像你啊。”
夏川摇摇头。事到如今，她对那时的事已经不再介怀。
“…所以说，为什么杀了他？”夏川当然是指自己的丈夫。
“因为他很讨厌啊。”
“诶？”
“对喜欢的人说喜欢，对讨厌的人说讨厌。我一直都是这么活着的。”律子稍稍收起了笑容，“但那家伙实在太讨厌了，我非得杀了他不可。”
面对夏川惊愕的表情，律子像是在讲故事一般，如此解释道：
“我一直很喜欢看夏川拍的电影和电视剧，可是自从你结婚退圈后，我连从屏幕里见到你的机会都没有了。”
“明明已经见不到你了，后来，我在娱乐新闻里看到那家伙那样对待你，就更加难过了。”
“如果他死了的话就好了……如果他死了，你就能获得自由，就能再回去拍电影了……我每天每天都这样想着，察觉到的时候，我已经把他杀了。”
夏川望向律子明亮的双眼，险些说不出话来，迟疑了半晌才道：“可是，为什么非要杀人不可……”
“那是因为，我想再见到你啊，夏川。”律子笑着伸出手，像是想要触摸眼前人那般，能摸到的却只有那遍布指痕的塑料隔板。
夏川怔住了。她没能也伸出手去触碰那没法触碰的指尖。这时，警卫宣告见面时限已到，律子必须离开了。
律子被警卫拉着起身，向门边走去。夏川看到她回过头。她还是笑着，眼圈却泛红，声音也颤抖着，终究是失去了平日里的从容。“夏川，之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她说。
夏川摇摇头。不，不必再见了，她这样想着。但是……
警卫已经打开了门。在律子消失在门后的前一刻，夏川举起手中那枚戒指，站起身来，朝律子道：“这个，我会一直留着的。”
律子本来失去光泽的双眼一瞬间又亮了起来。然后，门关上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