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浦上千幡


1.

睁开眼时,乔晋看到徐天清和自己面对面侧躺着。徐天清沉睡中平稳的吐息,交叠上西岛海风湿润的盐味,令乔晋觉得恍惚,就像在梦里。

乔晋起身时,才发觉自己在海滩上。他只觉得奇怪:自己是什么时候,出于什么原因,和徐天清来到了这里,又一起面对面地,躺在了海边?这一切的答案在浓稠如墨的夜色里轻得像烟。

徐天清的头发是亚麻色的,带点自然卷,发端被海水沾湿了一些。他的嘴角微微上翘着,总让人觉得他在笑;事实上,相处的时候,他也几乎总是笑着。

他还躺在海边熟睡时,乔晋已经起身,赤足站在海边。海水一浪一浪地,淹过乔晋的脚背,触摸他的脚踝,每一浪似乎都比前一浪来得更汹涌,即使它们此刻显得如此温柔。

乔晋望向更远处时,灯塔的光转了过来,在乔晋的视野边缘一闪。海中的小岛上,海鸟高鸣着离巢而去。

乔晋发觉自己靠在墙边睡着了,却又闭上眼。空气里的热静静地流动着,就像一条巨大的鱼。在太平洋的海浪上,城市缓慢地、无声地波动着。

这个夏天很快就会过去,眼睛一闭一睁,一辈子很快就会过去。乔晋再睁开眼时,日光将墙上的挂钟分割成明暗两半。一只海鸟停在窗台上,又飞走了。

——我已经不在梦中了吧。乔晋这样想着。他看到挂钟的秒针在走,听到时间浸没在不很远处的海潮声中。他想起自己与他有着亚麻色卷发的朋友,徐天清,已经许久未谋面了。

推开乔晋家的门,向右看去,笔直的道路延伸向不远处的一点蓝色闪光。沿着这条路骑车三五分钟,就能到达海边。

乔晋早已不骑车了。他还记得自己曾经骑车到海边,登上废弃的灯塔看鸟。但如今他的确不骑车了。他推开家门,踏出门向右看去,笔直的柏油路被蒸腾的暑气变幻了形状,道路末端海洋的影像也变得飘忽。

乔晋沿着路,向海边走去。阳光很亮、非常亮;亮与热细密地交织在西岛的每处缝隙,令乔晋感受到奇异的刺痛。像这样的、在炎夏生出的幻痛,自乔晋随家人移居到此以来,每年都会出现。如今乔晋觉得,这种痛就像徐天清的一个化身,在西岛的空气里隅居着。

2.

乔晋第一次见到徐天清时,徐天清正剖开一条鱼。

那应该是下午两点半的时候,乔晋因为身体不适请假在家,想倒杯水喝,却找不着今天来帮佣的人,只好自己出了卧室。外面很静,阳光也没能照进来,只是透过窗帘,让偌大的屋子蒙上深青色。

挂钟还走着,乔晋也路过了厨房门口。厨房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开灯,油烟味混合上生食的腥臭,蔓延在失去色彩的空间中。只有一扇窗透进光,徐天清就站在光影交界的地方,低头看着案板。

那时,徐天清已经将鱼鳞褪尽了。他一刀将鱼尾切下,从尾鳍处沿着鱼肚果断地一划,从刀口处一下将内脏掏出,放在一边。

被这幅场景吸引,不知不觉,乔晋已经走到了案板前。他注意到徐天清右手食指指背上的伤口。那是一道浅浅的划伤,在已经沾了血污的右手上,其实很难看得出来。

厨房里的血腥味似乎越发强烈了,乔晋觉得反胃,下意识空咽了一口。徐天清注意到来人,抬起头,笑了笑:“您…是少爷吧?您不午休吗?”

“我刚醒,要去学校了。”乔晋下意识说了个谎,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想掩盖什么。眼前人的笑意虽然和煦,却让他感到一丝不适。他把身子退后了些,避免白衬衫沾到案板上的脏污,但视线却仍停留在徐天清的伤口上,“你的手受伤了,去处理一下吧。”

“啊、我都没发现。”徐天清有些局促地抬起手,试探着用舌尖碰了碰伤口,“应该是被鱼鳞划伤了,没关系的。”

乔晋皱了皱眉,说:“去处理一下吧,你的血会把食材弄脏的。”

3.

“你知道吗?五十年后,这座岛就会沉入海底。”在海岸上走着,徐天清一边说着话,一边轻轻踢开一块石子。

乔晋跟在他身后。说实话,徐天清邀他一起散步时,他并不愿接受,只是他刚好有事出门,二人便就这么走在了一起。徐天清赤着脚,一步步踏过被海水濡湿的沙滩;那穿着白衬衫的背影被夕阳染上金色,像是要融进这天光一般。

“那又怎么样?”乔晋答道。

“我要和这座岛一起沉没。”海风吹动少年的亚麻色短发,他忽然放低的声音也很快消散在风中。

“嗯?”乔晋没听清,便加快脚步,想离前面的人近一些。徐天清这时却忽然转过身来,二人差点撞个满怀。

“少爷,你的衣服脏了。”徐天清用指尖碰了碰乔晋的衬衫下摆。乔晋低下头,看到那里沾着一块不太明显的土印。乔晋始终想不到这块污渍是在哪沾上的;在徐天清消失以后,他甚至觉得,这块污渍搞不好是徐天清在用手指碰他衣服的那个瞬间,故意弄上去的。

说着,徐天清就伸手去解乔晋的衬衫扣子,一边说:“我帮你洗洗吧。”

乔晋被徐天清突然的举动搞得措手不及,连忙后退一步,道:“喂,你这是做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错愕的样子逗乐了,乔晋看到徐天清忽然笑了起来。还没等乔晋说什么,徐天清就将搭在自己臂上的外套递给他,说:

“少爷,我给你带了件衣服,披上吧。傍晚海边风大,当心着凉。”

清晨,西岛的日光在此时难得地温和起来;看向海滩、礁石、公路、与远山时,眼前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米黄色的细纱。徐天清坐在家门口的木凳上,背对着刚刚亮起的客厅,弯腰在木盆里洗着衣服。

“大早上的,怎么这么勤快?”徐阿姨一边擦着脸,一边经过门口,看一眼儿子的背影,揶揄着道。

“妈,我洗衣服呢。”徐天清也不抬头,只顾洗着。那是一件白衬衫,衬衫的下摆沾了一点土印。大概是害怕弄坏了衣服,徐天清只用指腹沾一点肥皂,轻轻地擦拭着那块几不可见的污渍。也不知道他这样洗了多久,才把那块污渍洗成现在这样。

“又把衣服弄脏了?”

“没有啊。”徐天清把衬衫抬起来一点,对着阳光看那块污渍的位置,确实已经快洗干净了。“这是少爷的衣服。”

“唉……你啊,得和少爷搞好关系才行。”

徐天清把衬衫放下,笑了,又重复着原来的方法洗着那块污渍。“我和他,是好朋友。”

4.     

可直到最后,乔晋也不认为徐天清是自己的朋友,在西岛的记忆也像海边的礁石般被一点点磨蚀,最终只剩几块难以解读的残片。

不记得契机是什么了,总之,在徐天清的16岁生日那天,他提出要埋下属于他们二人的时间胶囊。所谓时间胶囊,徐天清解释说,就是写下自己想在十年后实现的愿望,到了时间再挖出来。

“十年也太长了吧。”坐在徐天清家门口的木凳上,背着从门厅里淌出的橙黄色的光,乔晋说。他喝了一口汽水,只尝到盐与隐约的涩。这一带的路灯极昏暗,方才有人骑车路过,大概是车和皮肤都太黑,只能看到白色的衬衫飘过路面,就像一只鬼。斜对面巷子里的小商摊还亮着灯,靠在巷口的年轻人和对面的同伴说了句什么,伸长脖子凑近吸管,啜了一口瓶子里的汽水。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些星星,远方灯塔的光,和像此刻的黑暗一般,仿佛没有边际的热。

“也不算长。”徐天清坐在门的另一边,吃了一口刚才切下来的生日蛋糕。十六支蜡烛之一被取下来摆在碟子边沿,乔晋拿起它,插在自己那块蛋糕上点燃。烛泪落在蛋糕上时,乔晋想,这样他就不用吃下这块蛋糕了。

徐天清吃完自己那块蛋糕,接着说:“回想起小时候,就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

乔晋没有回答,但沉默并没蔓延太久,徐天清又说:“少爷,刚才说的时间胶囊,你想试试吗?”

说实话,一点兴趣也没有。但乔晋答道:“也行,不过……”我想离开这里,不可能等个十年。“我得了绝症,医生说我只能活到18岁。”

过激的谎言仿佛成了一个尴尬的笑话,让沉默这才真的蔓延开来。直到徐阿姨从屋里出来,朝徐天清道:“吃点新鲜花蛤吧,今天刚捞上来的。”说着就把一盘炒花蛤放在二人之间的矮桌上。“少爷要是不嫌弃,也一起吃吧。”

“好,谢谢徐阿姨。”乔晋点点头,笑了一下,目送徐阿姨回了屋里,才听到徐天清说:

“那,要不就两年吧,在你18岁那天,或者说…你去世之前,我们一起把时间胶囊挖出来,看看各自都写了什么。”

两年这么短,又能做什么呢。乔晋却还是听到自己答应了下来:“好吧。”

那么,就写下我的愿望吧。被封死在盒子里,即使说真话也无妨。

抛下一切。乔晋想着。我要抛下一切,我的父亲、徐天清、还有这座面目可憎的岛。我要朝一切,彻底背过身去,不再回头。

于是,他写下——“永不相见。”

乔晋把纸页对折两下,放在盒子里徐天清早已写好的愿望上。

将盒子上了锁,徐天清问:“你想去埋盒子,还是保管钥匙?”

看到乔晋有些不解的样子,他解释道:“埋盒子的人单独去埋,保管钥匙的人不知道盒子埋在哪里,只有两个人一起,才能找到盒子,打开它。”

“好吧,那就把钥匙给我。”乔晋向徐天清伸出右手,拿到的却是徐天清拿来的一件白衬衫。

“少爷,上次的衬衫,已经洗好了。至于钥匙,我放在了衬衫口袋里。”徐天清笑着说。

5.

距离埋下时间胶囊已经两年,乔晋从梦中醒来,独步至海边。西岛的日光仍然沉默着。他瞥见海滩上不远处冒出的轻烟,走近一些才发现,那果然是徐阿姨,一位被荫蔽在岩下阴影里的中年妇人。她朝着海的方向,对着眼前的香炉跪坐着,向小神龛拜了拜;她抬起头的时候,乔晋感到她的目光和自己的似乎有瞬间的对视,似乎又没有。

乔晋走到她身后,看到烟从香炉袅袅升起。这里没有一丝风,烟只是笔直地上升,又缓缓弥散开来。

乔晋没有说话。回应他的沉默的只有细碎的诵经声。乔晋伸出手,拨开眼前的烟雾,仿佛这样做,就能让他望见海的尽头。

下一站是位于西岛一处海角的国立监狱。坐在接见室的玻璃这一侧,乔晋等待着狱警把父亲带来。空调的冷气直直地吹着乔晋的背,像是来自友人的抚慰,令他觉得安心。

他想起小学四年级时的盛夏,发烫的水泥地,急匆匆的奔跑,刚摔伤的渗血的膝盖。寄宿学校里,前往探望室的路上空无一人,有坐在教室里的人撑在窗边,目光失焦地看着外面。远处的柏油路面被热气扭曲,日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膝盖的痛和酷热带来的灼痛正一同朝全身扩散。

好不容易来到探望室里,借助一些遮挡和适当的角度,乔晋没让父亲发现他膝盖上的伤口。隔着一张大桌子,乔晋看到父亲笑着问自己最近还好吗。他当然回答说挺好,然后就是关于学业、家庭、以及未来的,他已经回答过成百上千次的问题。怎样作出让父亲满意的回答,乔晋再清楚不过了,但那份从膝盖传出、又从每寸肌肤压迫而来的痛觉令他流出冷汗,就像是他头一次对自己的谎言不自信了一样。已经无法坚持下去了,他想着。只能选择背叛了。

监狱里,接见室的门打开了,乔晋的父亲站在狱警身边,显得有些局促,但还是在乔晋对面坐下了;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他的鬓角还在流汗。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于是,乔晋对父亲露出一个微笑,说:“爸,最近还好吗?”

6.

乔晋还记得,在时间胶囊埋下后的那年,日子过得很快,一切似乎也变了很多。乔晋的父亲因腐败入狱,家产大半充公,家庭也分崩离析;但对于乔晋来说,日子只是显得轻松了一些。徐阿姨不在乔家工作后,利用家里闲置的渔船做起了生意,徐天清也时不时在那边帮忙。二人的主仆身份,也就此名存实亡了。但无论事情如何变化,对于徐天清来说,乔晋仍然是他最好的朋友。

登上废弃的灯塔,乔晋听到楼梯上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少爷。”没错,是他来了。

“别这么叫我了。”乔晋也不回头,凝视着一只立在礁石上的海鸟。

“你不去学校吗?”徐天清看了一下手表上的时间,“已经四点了。”

“…今天就算了吧,而且,我也不想见到学校里那些人。”

徐天清还没接话,一只黑鸟忽地飞了过来,落在栏杆上,放下一枚硬币,乔晋也默契地在它旁边放上一些面包屑。黑鸟开始啄食着乔晋给他的报酬,长着隐约白斑的尾羽一下下颤动着。

不等徐天清发问,乔晋就自顾自地解释起来:“它偶尔会过来,来的时候都会叼着一些小东西,不值钱的戒指、玻璃渣之类的,有时也有硬币。后来,每次它带硬币过来,我就会给他点面包渣。所以到了现在,我收到的已经都是硬币了。”

“哇,好厉害,我小时候要是能学会这么赚零花钱就好了……”徐天清挠了挠头,“不过,这算不算是教唆它偷东西啊…”

“好像确实。”乔晋说着,看向徐天清,发现他在笑,“……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感觉很少看到你这么轻松的样子。”

乔晋移开目光,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他的18岁就快到了,加上近期的种种变故,让他能够更轻易地抛下一切。剩下最后一件要处理的事情,就是时间胶囊了。

“你在想什么?”徐天清趴在栏杆上,望向远方,问道。

“我在想,我们的愿望应该都快要实现了吧。”

7.

开启时间胶囊的日子临近,乔晋却把时间胶囊的钥匙丢了。虽然和平时要用的钥匙一起,挂在钥匙扣上了,可单单只有这一把不见了,可真奇怪啊。也不想麻烦徐天清帮自己找钥匙,乔晋决定在要打开盒子的那天,再把这件事说出来。

但谁都知道,人是没那么容易得偿所愿的。

“这个地方,你虽然没做错,但还有更好的解法。”说着,乔晋拿起铅笔,继续向前座的女生讲解道,“先画一条连接AC的辅助线……”

话音未落,有什么东西砸破了乔晋右边的窗玻璃,直落在他桌上。然后,乔晋听到前座女生的尖叫,才看向那样东西。

是一只绑着石头的死鸟。是黑色的鸟,尾部有隐约的白斑,很像是那只灯塔上常叼东西给乔晋的鸟。血痕铺展在洁白的试卷上,一点点地、爬上试卷上的铅字与笔迹。似乎是为了造成大量出血,鸟的喉咙和腹部都被切开了一道口子。乔晋看向窗外,班上两个平时就讨人厌的同学的背影消失在视线边沿。

“擦擦吧。”有人在他桌上放上一块抹布。

乔晋没去碰那块抹布。浓重的血腥味让他反胃。但仿佛是受到不知名力量的指引,他伸出手,把鸟肚子掰开一点,另一只手探进去,摸到一个不自然的硬物,将它掏了出来。

挂在他被血污弄脏的食指上的,是他弄丢的那把钥匙。铜色的小钥匙上,本来拴着的白色绳圈已经被血浸染成深红。

那天放学后,乔晋将那把钥匙扔进了海里。海面比起之前又上涨了许多,乔晋常去的那座废弃灯塔底部已经被海水淹没了。之后几天,涨潮还会继续,潮起潮落之后,钥匙连被冲上海滩的微弱可能性都会消失。

那把钥匙,但愿它别再出现了。乔晋这样暗暗祈祷着。

8.

在乔晋18岁生日那晚,二人在徐天清家吃过饭,在海边散步时,乔晋才说出钥匙已经不在了的事情。  

“钥匙丢了?”徐天清似乎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那…我们一起找找吧,大概是在哪丢的?”

乔晋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但还是说:“我们班有几个讨人厌的家伙,之前把钥匙扔在那座灯塔顶上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乔晋望向灯塔的方向。水位最近又上涨了不少,灯塔已经被淹到了半腰,一时半会是没法再登上去了。按目前海平面上涨的趋势,恐怕永远也没机会登上去。吹向岸边的风是凉的,海上就要起雾了。

“那我去灯塔顶上,把钥匙拿回来。”徐天清往岩壁边走去,乔晋追上他:“灯塔已经被淹了,等过段日子退潮了再去吧。”

“没关系,我有船。”徐天清在岩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棚子里拉出一条小木船来,“这船是我偷偷藏起来的,现在总算能用上了。我划船到灯塔边上,然后从塔外壁的梯子爬上去。”

乔晋望了一眼海面,海上已经开始起雾了,不祥的方格状海浪波动,像在海面上窥视着的魆蜮。但徐天清丝毫没有退意。乔晋有些急了,朝他大声道:“徐天清,回去吧,之后再来不也是一样的吗?”

徐天清拉着船,一步步朝海边走去:“可是…你快要没时间了吧。”

什么没时间了……?乔晋忽然想起两年前对徐天清说过的那个谎了,看来徐天清是真的认为乔晋得绝症快死了。乔晋的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要不这样,你把盒子挖出来,我们明天去找人配把钥匙。就这两天的话,我什么事都不会有。”乔晋一步步追着徐天清,一边快速地说着。

“可是……”徐天清忽然回过头来,昏暗的夜色下,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说:“那句话——我写在时间胶囊里的那句话,我必须今天让你知道才行,必须今天。”他的语气里带着罕见的不容置疑的坚定,让乔晋一下说不出话来。

“徐天清,别去了。”乔晋想拉住他,却伸不出手去。他竟然觉得害怕,害怕时间胶囊被打开的那一刻。

徐天清已经坐上了船:“乔晋,回我家等我吧,我把盒子埋在了独石山的石碑边上了,等会我们一起去打开看看。”

话音落下,徐天清用竿子往岸边一撑,船就滑向了更远处,他用桨努力划动着海面,驶向废弃灯塔的方向。

“喂!徐天清,回来!”乔晋咬了咬牙,索性脱下鞋子,挽起裤脚,也走进水中。走得越深,他的心跳得也越快;他开始喘息起来。不知是冷是热的、奇异的夏天的海风吹过他被海水打湿的身体,让乔晋的全身即使在这炎夏,都感受到莫名的、带着寒意的痛楚;这就是只属于夏天的西岛的,永无休止的幻痛。一个浪头打来,乔晋摔倒在海水里;他被呛了一大口水,退后几步,弯下腰不停地咳嗽。再抬起头的时候,只看见船的黑色影子消失在了雾中。

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9.

所有船员都喜欢船长剖鱼的样子。他站在案板边,一刀将鱼尾切下,从尾鳍处沿着鱼肚果断地一划,从刀口处一下将内脏掏出,放在一边,整套动作果决而近乎优雅。

这已经是五十年后了。五十年里,因为气候变暖、海平面上升,诸如瑙鲁、图瓦卢一类的海岛国家,举国的居民都迁往邻国,任由他们世代生长的岛屿被海水淹没。船长居住过的西岛也在此列。

这一天,在船舱里逼仄的厨房,船长打算做条鱼当作今天的午饭。按照几十年来习惯了的方法,船长切下鱼尾,拉开鱼肚,掏出内脏。最后的动作里,他觉得掌心里多出了什么;他在案板上丢下那堆内脏,从里面拾起了一样东西。

是一把小钥匙。铜色的,拴着绳圈。在水里洗过了之后,钥匙还像是新的一样,连绳圈的颜色都还是洁白的。

船长不会认错的。这是打开时间胶囊的钥匙。

握着钥匙,船长走到甲板上。他抬起头,看到锋利的日光如豪雨般落下。

那座被无尽夏日环抱的岛、那片拥有呼吸的湛蓝的海…海鸟、灯塔、白色的衬衫与鲜血,还有那像这漫长的时间一样,在这世上永远奔涌着的、灿烂的痛觉……一切的一切,都在此时此刻,向他降落下来。

(完)

初稿 2020/10/14

第一次修订 2021/1/1

第二次修订 2021/12/14

第三次修订 2023/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