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浦上千幡
(一)
在这座雪山上,追捕已不眠不休地进行了三天三夜。风雪交叠间陈峦觉得,这仿佛没有边界的白色就像夏天的山火一般燃烧着。他热得要命,但却总被内心深处升起的寒意捉住,让他不至于成为荒山上一具裸死的僵尸。
我是这座山上最后一只动物。一头狮子。三天三夜了,丝毫没有休息和进食,陈峦这样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狮子根本就是生活在草原的吧。陈峦是想笑自己的,但却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脸了。
但还剩下最后一个念头。陈峦的视线仍然透过风雪搜寻着那个身影。他想要找到桑银,问他,在库茨克荒原的那场战斗里,杀死洛淑浦少尉的人究竟是谁。
洛淑浦。这个如水流动的名字,陈峦初次听到它时,却身处冰结的季节。离开已经空无一人的家,不向前踏上去镇中心的土路,而是背过身去,如同涉过浅滩般,涉过覆满积雪的毛榉树林。抬起头,陈峦见到无数载着薄雪的黑色枯枝伸展着,将苍白的天色割裂。
坡度逐渐向上,树林也仿佛在退却时,再往前走,便会到达悬崖边。陈峦在这里停住,微微喘息着,白气一丛丛冒出他的鼻腔。尚且年少的他,取下背上背着的、比自己还高的猎枪端详着。
要向谁开出这一枪,母亲才会满足呢?他想着。
“你去杀了他——杀了洛峻青!”他还记得,母亲把父亲留下的猎枪交给他时,曾这样哭喊着。那时,摇曳的烛火在客厅墙上投下比母亲的身躯大上数倍的影子。如今,母亲已从这悬崖跳下,而陈峦不记得她的面貌,只记得那巨大的影子。
母亲选择去死,原因只有一个:她看到了晨报上报导的,洛峻青少校战死于前线的消息。她就此失去了复仇的对象,在炉火边颓然坐下,然后站起身,朝屋后的毛榉树林走去。
复仇的缘由是两周前,在洛峻青的命令下,宪兵抓住了从军队逃回家中的父亲,在客厅里当场将他击毙。前额带着被子弹射穿的空洞倒下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凝视着客厅一角,矮桌上摇曳的烛火。
所有人都死了,只留下这把枪,还有陈峦自己。冬风从崖间掠过,发出凄厉的啸叫。
忽然,他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陌生的声音。“你就是陈峦吗?”是一个和他同样稚嫩的、少年才会拥有的声音。陈峦回过头去,看到出声呼唤他的少年,正向他缓缓走来。
少年穿着黑色的学生服,肩头和帽檐覆着一层薄雪,让他仿佛发着光。他停在陈峦面前,说:“我叫洛淑浦,是洛峻青的儿子。我想,我必须向你道歉才行。”
听到那个名字,陈峦有些惊讶,但丝毫都没有流露出来。
“我知道,你父亲是因为我父亲而死的。我应该代替他做些什么,来补偿你才对,但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似乎因为陈峦一直不说话,洛淑浦显得有些局促,但也只能说下去,“总之…父亲不在了,我来这个镇上投靠我的姑父,听闻你父亲的事,所以才在这里找到你。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请你务必来找我。”
如果你能告诉我,我该杀死谁才是正确的,就好了。
虽然这样想着,陈峦却不说话,只是点点头。对方如释重负地笑了,陈峦自己也忽然如释重负般,不再想要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二)
天色渐渐暗下去,雪地上银白的光芒也在逐渐消逝。桑银的踪迹丝毫不显,在即将到来的夜幕笼罩下,只会更难寻到。
积雪没过半条小腿,陈峦艰难地前行着,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重。一定是身上的雪积得太多了。他这样想着,用力晃了晃身体,却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脑海中发出嗡鸣,视线也变得模糊,这是长时间没有获得能量的身体在抗议着。陈峦支起身子,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这似盐又似糖的东西,竟什么味道也没有。
于是,他拔下插在枪尖的刺刀,割破自己的手掌。他用流血的手掌抓起一把雪,吞下肚。
鲜红色的雪,带着奇异的咸味。
从第一次举枪瞄准母鹿清澈的右眼,到不知第多少只猎物倒在陈峦枪下,枪口淌出的鲜血所染红的雪,想必也带着相似的味道吧。比起初见洛淑浦时,陈峦又长大了一些。他收起枪,将死鹿的血放干后,将它扛在肩上。
“不错嘛,陈峦,你的手法越来越果断了,看来我这几年没白教你。”桑银不知从何时起就躲在附近的树后,这时才边说着话边走出来。他穿着像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旧军服,披着件和他身材不相称的蓑衣,活像一只怪鸟。他望向陈峦时,眼里闪动着狡黠的光,又像是一条蛇。
陈峦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认识这人的,只记得是自己打算学着使用父亲留下的猎枪后,这人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自顾自地开始教他。桑银声称自己已经二十多岁了,因为在别处杀了人,只能四处躲藏,目前流落到附近的山中以打猎为生。陈峦却觉得,这人怎么看,都只是和自己一般大。
“打了鹿,打算拿去卖了?”桑银问。
“不了。”陈峦遥望向镇子的方向。那座古朴的宅邸矗立在小丘上,在镇上一派低矮的房屋中显得格外醒目,“我要把它送到洛淑浦家去。他的叔父刚过世,家里的人忙着葬礼的事,没空操持饮食起居,我过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说着,陈峦向镇上走去。桑银并不跟上来,似乎是因为逃犯的身份,让他不便出现在人多的地方。陈峦只听得他在背后说了句:“你和他的关系倒是不错。”
陈峦懒得理会他。若不是因为陈峦双亲的死,也许洛淑浦甚至不会看陈峦一眼。
但他现在不得不接受我的礼物,在他举家哀悼的日子里,朝我笑脸相迎。陈峦这样想着,不一会就走到了宅邸门前。
他敲响了门,很快听到门内响起有条不紊的脚步声,就知道是洛淑浦来了。
“怎么是你来开门,你家的佣人呢?”见洛淑浦把门打开,陈峦就问。眼前的人穿着葬仪用的白袍,手臂上缠着黑布。屋里燃香的气味从半开的门中幽幽地溢出来,混杂死鹿身上的血腥味,让人有些头昏。
“别把那东西拿进来,仪式还没结束呢!”屋内传来叔母的喊声。洛淑浦只好往前一步出了屋子,把门在身后合上了。
“你叔母还好吗?”陈峦问道。
洛淑浦点点头:“最近因为葬礼的事情,大家都很忙,现在仪式进入尾声了,就让他们都回乡休息一阵子再来。”
他说着话,陈峦却一直凝视着他的眼睛。洛淑浦没有看着自己,而是看着自己背上的死鹿,与它对视着。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悲悯,让他说话的语气似乎都蒙上了淡淡的悲哀。这份悲哀却仿佛不是为了死去的鹿而释放的,而是为了陈峦。他也仿佛并不是凝视着鹿的双眼,而是凝视着被鲜血染污的陈峦的肩头。
注意到这一点,陈峦道:“这头鹿送给你,我帮你放到后院里去吧。”
“没关系,给我就好。”说着,洛淑浦接过陈峦肩头的猎物,扛着它向后院走去。陈峦目送着他的背影,看到猎物身上残留的血滴下来,浸透了洛淑浦的白袍,将这片雪般纯净的白色染成鲜红。而洛淑浦却满不在乎一般,背负着这摊沉重的污痕,一步一步地走向远处。
那如同背负着十字架的、赎罪般的悲凉背影,仿佛是刻意为之。他放低姿态,背负起父亲犯下的罪孽,并在陈峦面前故意展现出来。这让陈峦心生垂怜,却更觉得厌恶。
他对洛淑浦的恨意,便是从此刻生根发芽的吧。
(三)
“唯我在此,唯我在此,雪落下。”
一遍又一遍地,陈峦开始低吟起这个句子。这俳句,是谁写的来着?记不起来,也不重要。他垂着头,半弯着身子,蹒跚地走着。而这仿佛从世界伊始就从未停息的雪,无声地落向他的后背,像是不愿他再直起身来。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弄错了,也许桑银不在这座山上,而是逃往别处了。陈峦一边碎声念着,一边如此想着。也许这山中只我一人,我却已经无法再后退了。
意识到这种可能性,他焦躁起来。似乎是因为这份心情,身体也变得异常燥热。他解开军大衣的扣子,像是忽然长了几分精神,猛地脱下大衣甩落在雪地里。落在大衣上的雪花随着他的动作骤然扬起,而后纷纷落下。
陈峦大步向前走去,他只穿一件白色衬衣的背影,渐渐融入雪夜暗白的天色中。躺在地上的黑色军大衣一边目送他远去,一边被雪缓缓覆盖,直到再也不见踪影。
在洛淑浦叔父的葬礼结束后,洛淑浦仍然留在镇上,一边照顾叔母一边读书。他待人谦和有礼,又乐于助人,逐渐成为冬日的阳光一般,为镇上居民称颂的好青年。陈峦作为他的友人随侍在侧,就像是他的影子。只是,反而是影子憎恶着、垂怜着光。
——既然你认为自己有罪,那就赎罪到底吧。
心怀这样的想法,陈峦一步步地试探着洛淑浦的底线。
——我要做到什么地步,你才会无法忍受,从而抛下你那自顾自的罪恶感呢?
无论是偷偷毁坏洛淑浦精心为叔母准备的生日礼物,还是在二人一起上山打猎时、故意引来凶兽、杀死洛淑浦心爱的猎犬,以及在此之外对洛淑浦犯下的的种种恶行,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不足取的。即使会为了这些事而悲伤,洛淑浦总是很快就作出一副雨过天晴的样子,而后又一以贯之地、以对待友人的态度对待陈峦。这让陈峦失望,那份因垂怜生出的恨意也愈发强烈,直至将他推向刀尖。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是如何杀死了她,那位被他和洛淑浦同时恋慕着的女子。
“唯我在此,唯我在此,雪落下。”取出信封内的信纸,洛淑浦端详着其上娟秀的文字,不禁念出了声。在一旁的陈峦也瞧见了信上的字迹。他对这字迹很熟悉;在他充当洛淑浦与她之间的信使的这几年里,他曾在信封上见过这字迹许多次。
洛淑浦折起信纸收回信封里,望向陈峦道:“这是小林一茶的俳句。我和她曾约定好的,如果决定要分开,就向对方寄出这样的信。”
他显得有些沮丧——似乎是这几年来,他头一次露出真正难过的样子。捕捉到这一点,陈峦道:“如果你不希望和她就此分手,不如去和她谈谈吧。”
洛淑浦垂下头揉了揉眉心:“我会的。在此之前,能请你先去一趟,大概探明她的心意吗?”他抬起头来,对陈峦露出一个恳求的微笑。
就是这副神情。陈峦心想着。就是这副神情让人觉得可恨。他点点头:“交给我吧。”
她住在镇子另一头,离洛淑浦家只有十来分钟脚程。早春时节,镇中新铺的石子路尚未完全化冻,脚踩上去有些打滑。但陈峦依然快步走着。
“也不必这么急吧,她又不会跑了去。”听到身后有人说话,陈峦回过头。桑银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他大半张脸都被围巾遮住,只露出两只蛇般黠慧的眼睛。
陈峦不答,便又听到桑银说:“该不会,你是想趁虚而入吧?雪落下……她看起来确实很孤独啊。”
“我只是充当传话筒而已。”话音落下,陈峦在小镇末端的木屋停下脚步。不出意外的话,她现在就在木屋二楼右侧的房间里。
需要避开她的父母。陈峦绕到屋子一侧,利用窗台与外壁上的裂痕,轻车熟路地爬上了二楼,从窗口翻入她的房间。她似乎被吓了一跳——这次陈峦没有事先扔颗小石子进来打个招呼。
“你来做什么?我已经决定和他分手了。”她本来坐在床沿,现在已经站起身来,警惕地面向陈峦。
“能告诉我原因吗?”陈峦问。
“是他叫你来问的吧?”她的神情更冷漠了一些,人却放松下来,又在床沿上坐下了。她侧过脸去,不再看着他,道:“让他自己来和我说。”
该走了。陈峦心想,作为传话筒,我的职责到此就结束了。但他却立在原地,一步也没有挪动。他凝视着她玉雕般清洁的侧影,感受着越过打开的窗户、轻轻拂过他背脊的寒风,逐渐焦躁起来。
我作为传话筒的职责已经结束了。这样想着,陈峦大步上前,绕到她面前凝视着她,直视着她惊讶的抬眸,道:“若是不跟他说,就跟我说,又如何呢?”
听明白陈峦的话,她眼中的惊讶消失了,换作带着嘲弄的轻蔑:“要做他的替代品,你还不够格呢。”
早已料到对方会如此回答,陈峦道:“若不是因为不够格,又怎么会被称为替代品呢?”他跪坐下来,仰视着她:“你若是选择了我这种人,他一定会恼羞成怒的吧。”
这话似乎逗乐了她,陈峦捕捉到她嘴角转瞬即逝的上扬。她摇了摇头:“如果你是怀着这种目的的话,那你才是彻底搞错了。”
不等陈峦开口,她就站起身来,走向窗边。冬日格外洁白的天色用发亮的光勾勒了她的轮廓,而这轮廓内部的身体,却仿佛被黑暗吞没了。
“你以为他是为了向你赎罪,才一直容忍你的种种所为吗?你觉得这样的他让你生厌,所以才试图激怒他,想看到他揭下伪善的面具的样子?你错了,事实上,不是你可怜他,而是他在可怜你才对。他心怀着对你的垂怜,才对你所做的一切视而不见!”
听着这话,陈峦低下头,身子不住地颤抖着。与其说是羞愤,不如说是某种揭露真相后异常的狂喜与大悲让他气血上头。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捏紧拳头,右手心却握紧了粗糙的质感。他疑惑地望向右手边。
蛇!不、不对。定睛一看,陈峦见到自己的右手握着的,是一束麻绳。“杀了她吧。”他想起爬上二楼之前,桑银对自己说过的话。那时,是桑银将这捆绳子塞进他手中的。
她回过头来,望向陈峦:“你明白了吧,你的处境。”
陈峦站起身来,握紧了手中的绳索,缓步走向她:“多谢你告诉我这些,那么……”
他看到她的神情由讶异很快变为惊恐,便知道是该做事的时候了。他将绳索套在她瓷白的脖颈上用力拉紧。一切都很快,他将现场草草布置成上吊自杀的样子便逃离了。
不久后,他收到洛淑浦的来信,信中洛淑浦向他郑重地道别,说自己将去首都的陆军学校进修,此次告别后,想必不会再见了。
(四)
半满的月亮被毛榉树的枯枝高高地挑向夜空。陈峦仰起头遥望向那轮半月时,骤然望见一个立在枝头、挡住了月色的人影。
他立刻举枪瞄准:“桑银,是你吗?”
人影从枝头跃下,缓步朝他走来。那身影被黑暗笼罩着,唯有那对蛇一般的双眸发出寒凉的光。
“桑银,你再往前走,我就开枪了!”陈峦厉声警告着。桑银似乎毫不理会,依然向他走来,陈峦只好朝上方鸣了一枪。巨大的枪声惊飞了林中的群鸟,在桑银眼中,却只如同石子投入湖中荡开涟漪。
陈峦对准桑银,拉动了枪栓,桑银却猛地走近几步,紧握住枪杆,将枪口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如果你杀了我,就再也没法知道是谁杀了洛淑浦了。”桑银说着,露出一个游刃有余的微笑。
“是你杀了他吧。”陈峦将食指放在了扳机上,“如果不是你,你也没必要逃走。”
“是吗?”桑银笑着,忽然把枪杆猛地拨开,另一手狠狠地向陈峦脸上砸去。已经虚弱不堪的陈峦被这一拳砸倒在地。“你还是好好看清楚吧。”他听到桑银说。
陈峦翻过身来,面朝着这漆黑的冬夜,对着正冲他直直坠下的大雪睁大了双眼。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那白雪席卷的库茨克荒原上,高擎着军旗向前奔跑的、洛淑浦的背影。
收到洛淑浦的诀别信当年,陈峦也离开了镇上,应征入伍,很快便去了北方前线。在军中的这几年,陈峦凭借精湛的枪法立下战功,最终当上了营长。而和他同去的桑银作为狙击手,一直待在他的左右。
在这漫长的战争中,陈峦无暇想起在他出身的小镇上发生过的一切,直到那一天,他在新进士官的队伍里,见到了洛淑浦的身影。洛淑浦穿着黑色的军服,胸前佩戴一根洁白的缎带,挺拔地站在队伍里。虽然他身边站着其他来报道的士官,但陈峦却觉得,他仿佛像是初见时那般,孤身一人穿过风雪,来到了自己身边。
按以往的惯例,这些没见过血的新进士官,是需要每人杀死一个战俘,作为某种不成文的投名状的。但陈峦为洛淑浦安排了其他事情,希望让他错过这一仪式。不知为何,陈峦虽然曾迫切期待着见到他的另一幅面孔,但却不愿因此将他染污。
然而,当仪式结束,其他士官都已离去,陈峦打算收拾残局时,洛淑浦却出现了。
陈峦有些惊讶。他立刻站在洛淑浦面前拦住他:“洛少尉,你应该还有其他任务吧。”
“大家都做了,我不做可不行。”
洛淑浦的语气异常坚决,陈峦只好说:“我不希望见到你杀人。”
“上了战场,本就是要杀人的。如果杀不了人,就只能等着被杀了。”洛淑浦绕过陈峦,拿起靠在墙上的刺刀,走向墙角一名正瑟瑟发抖的俘虏。
“你不用杀人,因为我打算安排你当旗手!”陈峦回身喊道。这是军中的常识:旗手必须由没有杀过人的青年担当,仿佛只有这样,军旗才会被蒙上某种圣洁的光芒,带领军队走向胜利。
洛淑浦举起刺刀,对准了俘虏惊恐的目光:“如果你不想‘见到’我杀人,那么只要不看,不就可以了吗?”说着,他向陈峦回过头,那异常锐利的目光令陈峦不禁别过头去。在那之后,陈峦就听见他已无比熟悉的、刺刀扎入人体的声音。回过头去时,俘虏已经倒毙在地,胸前的伤口潺潺涌出鲜血。
洛淑浦将刺刀擦拭干净,交还给他。
“我并不是你理想中那样,无法被弄脏的人。起初我去找你,也并不是因为可怜你,或是想被你可怜。你做过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如今,我也弄脏了我的手,我们之间的事,就到此结束吧。”
洛淑浦说完这些,便绕过陈峦,向门外走去。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让你做旗手。”陈峦朝他的背影道。
洛淑浦转过头,回以一个微笑。“那也不赖嘛。”他说。
这微笑时隔多年再次刺痛了他。陈峦失望到了极点,却同时也被这微笑嘲弄着,心中升腾起久违的愤怒。洛淑浦,这个人,如果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就好了。
“真是无趣,无趣至极。”桑银靠在门边,将双臂交叠在胸前,随口说着,“他这么做,又让你如何自处呢?看来非得杀了他不可了。”
非得杀了他不可。
于是,在库茨克荒原一战中,陈峦朝着洛淑浦高举着军旗的、向前奔跑的背影举起了枪。手指已经搭在扳机上时,他却犹豫起来。飘扬的白雪下,那逐渐远去的背影仿佛正朝他缓缓回过头来,那双清澈的、却又残酷的双眼啊——
“怎么,下不去手?”一旁的桑银靠过来,左手为陈峦托住了枪杆,右手触摸上陈峦扣在扳机上食指的指背,轻轻加大了力度。
枪响了。子弹穿过洛淑浦的后脑,飞溅的血花在这纸般苍白的天幕下,划开一道鲜红的弧线。
陈峦终于看清了,在被击中的那刻,洛淑浦其实并没有回过头来。
(五)
醒来时,陈峦第一眼看见的是熊熊燃烧着的篝火。他坐起身来,环视着周遭。
奇怪,在这荒山之中,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间燃着篝火的小屋呢。而且——
坐在篝火对面的人,是洛淑浦。他在黑色军服外套了一件白袍,鲜血正从他头上的伤口流下来,将白袍一点点染红。
“你醒了?”洛淑浦抬眼看了看陈峦,一边往篝火里添了柴。火焰似乎变得更旺了,陈峦感到一股暖意在他的身体深处燃烧着。
“还冷吗?”洛淑浦问。陈峦摇摇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很久了。”洛淑浦凝视着他。陈峦看到火焰仿佛也在洛淑浦的双眼中摇曳着。
“你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洛淑浦忽然道。不等陈峦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农夫遇到冻僵的蛇,将它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救活了它。然而,蛇醒来之后,却一口将农夫咬死了。”
“蛇以怨报德,杀死了它的恩人。农夫似乎也很愚蠢,明知蛇只是被本能驱使的动物,不会明白自己的好意,却还执意救它。”
“但是啊,也许农夫从决定救蛇的那刻就已经明白,自己终究难逃被蛇咬死的命运。然而他依然这么做了。比起茫茫无际的人生,和不知何时何地才会降临的死亡,这份确凿无疑的、注定被蛇咬死的命运,让他着迷不已。即使拥抱的是蛇,也好过拥抱虚空。所以,农夫死去的时候,是幸福的。”
陈峦无言,洛淑浦又问:“那么,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我是为了——”为了来找杀死你的凶手。如今看来,已经算是找到了。
“在找我吗?”桑银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陈峦立刻回过头去,扑向他。
“是你,是你杀了他!”陈峦将桑银制服在身下,举起刺刀,狠狠向他的心脏刺去。
桑银抓紧陈峦的手,抵抗着他的力度:“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你说什么?!”
“杀死洛淑浦的人,是你自己啊。”桑银忽然大笑起来。他松开手,陈峦的刺刀顺势扎进了他的心脏。那一刹那,陈峦看到桑银的脸渐渐变成自己的模样,那蛇一般的双眼也失去了光彩。
陈峦回头望向洛淑浦。洛淑浦还在那里,隔着火光望着这一切。
陈峦双腿发软,终于跪倒在火边。一股寒意刚从他的心头升起,却又瞬间被驱散了。陈峦抬起头来。
火已经熄灭了。洛淑浦跪坐在熄灭的火堆上,凝视着陈峦,那清澈的双眼,就像一头初生的鹿。
“对不起……对不起……”陈峦断断续续地说着,直到泪水一滴又一滴地滑落他的脸颊。
洛淑浦向陈峦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住他。“没关系,我会原谅你的。”他在陈峦耳边说。
这一瞬间,仿佛有一眼热泉涌入,让这终年飘雪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了一丝寒冷。陈峦也紧紧回抱住眼前的人。他从未感到,有一个怀抱竟会如此温暖,如此,炽热。
(六)
翌日,追捕逃离军队的长官陈峦的士兵们,循着足迹来到这座山上的某处。他们看到,陈峦几乎已经褪去了所有衣物,赤裸着仰面倒在雪地里。他的心脏似乎被他自己用刺刀扎穿了;然而,他的脸上却带着满足的微笑。
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
(完)
初稿 2021-2-5
第一次修订 2021-3-23
二稿 202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