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浦上千幡
折笠 幸一
人是潮湿的。
人的血液、汗珠、唾液与泪水,共同润湿了这具干燥的躯体。
若是人没有水,人就会死去。若是人类没有水,人类就会灭亡。若是普天之下都没有了水,那么这世上的每一寸土地,都会像我现在躺着的这块土地一样,干涸、龟裂。直到整颗星球都碎裂成土灰。
仰躺在操场一角因干旱而开裂的地上,折笠这样想着。酷烈的日光就像利刃,刺穿了他用力睁开的双眼。
难以抵御这样的光芒,折笠忍不住合上眼,就听到:“喂,谁让你闭眼的!”
侧腰被人狠狠踢了一脚。他只好努力将双眼睁得更大。
折笠又听到铅笔沙沙地划过纸张的声音。在他快要坚持不住时,他听到森说:“很好。”
未等折笠转向声音的方向,他便看到森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光晕环绕下的,是森笼罩在阴影中的、略带调笑的面容。和折笠以及在场的其他男生一样,森也是因为身体条件不合格而未被征召入伍的一员。不同的是,折笠和其他人都是因为身体瘦弱或有疾病而被抛下,森却只是因为瞎了一只眼。
剩下的一只眼,贪婪地洞见着他所见的一切。森摊开他刚才作画的、厚厚的速写本中的一页给折笠看:“看看,今天也画得不错吧。”那是折笠被阳光炙烤着的、枯瘦如干柴的身体;在头部和脸部的右侧,详实地画下了折笠右脸上的烧伤疤痕。
折笠闭起眼睛,点点头。“森,还要继续吗?”他听到有人问。“当然。”森答道,“折笠,那边有一株野草,你爬过去。”
折笠便翻过身来,四肢着地,像狗一样爬行到森指示的位置。
“很好。”森在速写本上画下一个轮廓,忽然不满意地皱了皱眉。“草叶太干了,画起来不好看,就用你的舌头把它舔湿吧。”他说。他仅剩的眼睛,和另一只用眼罩遮蔽住的黑洞一同,凝视着趴在地上的折笠。
折笠伸出舌头,用舌尖触碰干枯的草叶。只是轻轻一触,草叶便退缩般蜷曲起来。这让折笠忍不住露出微笑。
你也像我一样,蜷缩着,逃避着湿润吧。
放学后,师生几乎都一股脑离去了。社团活动与校内秩序,在大多数人都被征召走的今天,已经接近荒废。年轻和不那么年轻的教师、保安、宿舍管理员……直到最近,身体健康的高中生们,都纷纷穿上土绿色的军服,被装车送往日渐逼近本土的前线。学校只剩瘦弱的老头们作为教师,还能坚持正常上课已经是奇迹。
敌军随时都可能打进来,每个人随时都可能死掉。在广播里孜孜不倦播放的胜利宣言之下,所有人都抱持着这样心照不宣的共识。如此,大家便什么也不在乎了。
教室的卫生自然又是留给了折笠一个人打扫。他按部就班地清扫地面、擦拭窗台、摆齐桌椅。直到最后,他走到教室一角、已经有一阵子没人坐的位置前,停下了脚步。
桌上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瓶中插着一株折笠叫不上名字的白花。虽然处在旱灾之中,瓶中的水依旧清澈,那不知名的花也尽力保持着洁白与挺拔的姿态。
就像是你一样。折笠用自己的瓶子里留下的水为它换好水,一边抚摸着桌子一角座位主人的姓名,一边想着。
泉冬実。折笠指腹下名牌上的名字。她已经三个星期没有露面了。缺少警力的镇警察局几乎没做任何搜查,只等期限一到,就将她列为了失踪人口。
我会让你活下去的。折笠凝视着这个名字,暗自想着。
他像抚摸爱人的面庞一般,轻柔地抚过整张桌子,和桌子上刻满的文字。
去死。畜生。去死吧。滚出去。赶紧去死。无数这样的句子,旧的和新的,属于不同人的字迹,蛛网般层层交叠地刻在桌上。这就是曾经的泉,以及现在的折笠,在这里所面对的现实。
只有我会让你逃离这样的现实。只有我。
想到这里,折笠的手忽然触碰到木桌上的一处裂痕,掀起一块小小的木屑。木屑下掩盖的地方颜色很新,似乎用铅笔写着什么。折笠凑近了一些,读出那句浅到几乎看不见的字迹:
对不起。
这字迹工整,不似桌面上任何人的字迹。这使得折笠几乎一瞬间就认出了它来。
他越过几行桌椅,来到另一张课桌前,翻看着桌子主人的笔记和作业,直到在其中找出字迹几乎一模一样的:对。不。起。
他合上本子,视线落在本子首页的姓名那一栏,用同样整洁的字迹写着的:日野鹤。
日野 鹤
兔子是兔子。
国家是机器,战斗是荣耀,人命是柴薪,我是日野鹤。而兔子只是兔子。
怀中白色的毛球轻轻蹭着日野的手臂,传来柔软又温热的触感。日野忍不住低下头,用脸缓缓摩挲着它洁白的皮毛。兔子是如此美丽的生物啊。
放学后,所有人都离开了学校,只有日野一个人来到后院,为了笼中这只仅剩的兔子。
兔子很瘦,嘴唇翕动着,咀嚼日野带来的青草。这青绿的草如今异常珍贵,是日野从自家的井边偷偷摘来的。已经三个月没有下雨了,井水又还剩下多少呢。
兔子的数目也越来越少了。这本是给自然课的教学准备的兔子,随着自然老师全都应征入伍,就再也无人照料。日野眼睁睁看着四只兔子变成三只、两只,最后只剩这一只。它们死了?逃走了?还是被人偷走?或许发生了更可怕的事情。毕竟镇上离开的人们也都一去不复返了。
日野闭上眼,用尽全力感受着怀中这份沉甸甸的温热。总有一天,这只兔子也会消失的吧。就像泉消失了一样。
她的眼前浮现起曾经的泉怀抱兔子的样子。那细瘦的手臂将毛茸茸的兔子托起,就像鸟巢承载着雏鸟一般。泉还给每只兔子起了名字,但现在剩下的这只叫什么,日野却记不得了。那时泉解释道,自己记性不好,如果不起名字,就会记不住它们的。它们每一只都很特别,每一只都值得被记住。
因此,一直观望着泉的日野,才不敢说出她的真正想法:兔子只是兔子,它们每只都有着差不多的无邪的双眼,温软的皮毛。它们没那么特别,就像我们人类一样。
因此,她也一直没能向泉当面说出那句:对不起。
“日野,你还不回家吗?”
听到有人的声音,日野回过头,看到来者的面容时,心下一凛。虽然每天都会见到,日野多少还是有些害怕折笠脸上的伤疤。
“我在喂兔子,它们…它太瘦了,自然老师也不在了,所以……”
折笠向日野走近,日野忍不住后退,直到小腿碰到兔子笼,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她向折笠道歉,眼前却总也挥之不去折笠近乎木然的神情下,眼中偶然闪烁的光芒。就像有什么在他的眼底燃烧着。
“没关系。”折笠似乎并不在意日野的态度,“我在泉桌上看到了一行字,写着‘对不起’。那是你的字迹吧。”
日野有些惊讶,但感受到对方语气中的确信,也只能承认下来。“没错。我想对她道歉,因为她被其他人欺凌,我却没能帮助她。”话毕,连她自己都惊讶于她的坦诚。
她看到折笠点点头后说:“我知道了,谢谢你。”这倒是让她困惑起来。折笠凭什么能代替泉接下别人的道歉?
她莫名地觉得不快,就问道:“折笠,是你一直在照顾泉桌上的花吧?”
折笠又点点头,日野便也说道:“谢谢你。”算是一次还击。
不料,折笠又道:“我只是觉得,她也同样受人欺负,怪可怜的。”日野却注意到折笠说这话时过犹不及的轻佻态度,仿佛在隐藏着什么。她忍不住开口问道:“折笠,你知道泉现在在哪吗?我想见她。”
泉 冬実
我……还活着?
睁开眼,泉看到那缕熟悉的阳光洒落在她面前。她伸出手,看到那光芒为自己骨节分明的五指镶上金边。她将食指放在齿间轻轻咬了咬。
痛觉还没有消失,看来我的确还活着。
环顾四周,漆黑的地窖里和过去的十几天一样,几乎空无一物,有的只有放在墙角、快要喝完的一杯水,和留着几许残渣的餐盘。她站起身,向前迈出一步时,听到金属链条被牵动的声响。对了,还有拴住她的脚链,另一头连在地窖最内侧角落的铁环上。她试过了,脚链绑得很牢。
她觉得渴了,便将杯中残余的水一饮而尽。干渴却并没有缓解。三个月没有下雨,干旱早已演变成了旱灾,用于饮用的水资源因此并不那么充分。即使是将自己囚禁在这里的人,恐怕也同样干渴吧。
泉将杯子举到眼前,看着阳光剔透地穿过残留着水渍的玻璃杯。顺着阳光照射来的方向,泉缓缓抬起头。地窖天花板边缘的窄缝,正渗透着耀眼的橙色光芒。看来,已经是傍晚了。泉伸出手,用力踮起脚,试图触碰那道光。但和之前尝试过的许多次一样,无论多么努力,泉的指尖离那道缝隙总是差着一两个指节的距离。
出声呼救似乎没什么意义,这里离尚有人烟的镇中心太远了。泉每天都朝着那道仅有的缝隙呼唤几次,但从没有人来过。
即便如此,泉也不打算放弃。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朝着那道光大喊道:“有人吗!?”
光芒忽然闪动了几下,像是有什么东西经过。泉连忙继续喊道:“救命啊!”
缝隙外的什么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唤,在缝隙处停下了,留下两道窄窄的阴影,就像是人的双腿站在那里。“是谁?”泉听到那个人说。
“请您救救我!我被人抓起来,关在了地窖里!”
阴影动了动,泉听到的人声也更清晰了一些,大概是因为对方趴下了身子,贴在缝隙边说话。“是这里吗?里面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到。”说话的是一个异常低沉沙哑的男声。
“是的,就是这里!”虽然完全看不到对方的样子,泉也惊喜万分,“拜托您救救我,我已经被关在这里好几个星期了,地窖的门应该就在附近!”
“……好,我试试看。”缝隙处的阴影消失,泉不一会就听到地窖门被大力推动的声音。但那个人很快又回来了,“不行,门上锁了,打不开。”
“那您能去找警察吗?如果是警察的话,应该有办法打开的。”
这是个无比合理的解决方案,等待泉的却是一阵沉默。泉担心对方已经离开了,连忙喊道:“您还在吗?”
“嗯……”对方姑且应答了一声,但似乎相当为难。过了好一会,泉才听到他小声说:“我很想帮你,但……我现在本应该在前线战斗的,你明白了吧?如果我去警察局,无疑是自寻死路。”
“这样啊……”泉垂下眼帘。又一次地,熟悉的无助感降临在她肩头。
除了警察,本应能向其他人求助的才对。但泉的父母早已去世,泉只是领着微薄的国家救济金,在学校寄宿生活。还有朋友、同学……泉想起的只是她被刻满恶意的课桌,还有那一张张居高临下的、或嘲讽或漠然的脸。
我无法被任何人拯救。永远。
“喂,你……”男人竟然还没有离开。他似乎犹豫了很久,还是说:“你坚持住,我会想办法帮你的。”
“…嗯,谢谢你。”泉苦笑了一下,小声答道。
“对了,这个送给你。”
泉看到缝隙处的阴影动了动,然后,有什么小小的东西,沿着薄纱般的日光,从缝隙处轻盈地飘落下来。泉伸手接住,将它摊开在手心。
那是一枚已经干燥的,却还保持着洁白底色的白色花瓣,躺在泉的手心,像一小滩将化未化的残雪。
“这是我在今年春天拾到的,保存到现在,已经干了。”他的声音温和下来,似乎还带着一点笑意,“水仙花真美啊。”
泉也微笑起来。她将花瓣轻握在手心,合上眼。在这个干枯的夏日傍晚,她在脑海中见到漫天春雨飘落。
折笠 幸一
“是轰炸。轰炸马上就要来了。”
两周前,折笠一放学到家,就听到父亲这样说着。他背朝着折笠,坐在狭小客厅一角,埋首拨弄着收音机的旋钮。折笠看到父亲落着稀疏灰发的后脑勺微微晃着;他能听出父亲语气中异样的兴奋。
就像机枪扫射前方时只能偶尔击中敌兵,其他时候都是射向空气一样,父亲控制着收音机扫过所有频段,收音机偶尔播放节目,更多的时候只是传出无法收到信号时的咂咂声。就这样缓慢地调整着,终于,他不再转动旋钮,像是听到了令他满意的节目一般,双手向后撑住榻榻米,惬意地坐着。
折笠听到的却只有一片杂音。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听到父亲解释道:“我在这个镇上做了三十年报务员,战争也已经打了七年了,我终于听到了……”
父亲用手撑着地面,将身体转过来。铅灰色的和服下摆下,只伸出一条柴黑的腿,另半边则空空如也。两年前,为了逃避兵役,他不惜摔折了自己的左腿。然而因为医疗条件不佳,他没能保住这条受伤的腿,最终竟落得截肢的下场。用如此耻辱的方式逃避兵役,使得他被镇民们唾弃,不得不搬到镇子的边陲,以免门口再被人用大粪涂上些污言秽语。而折笠自然也受此连累,愈发成为被欺凌的对象。
“听到什么?”折笠问。
父亲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让折笠心里有些发毛。“你把柜子最上层的两个本子拿给我。”父亲说。
折笠来到柜子边。其他的物品都已经积了灰尘,散发出些许霉味,唯有最上层的两个本子看起来经常使用。他将它们拿到父亲面前,看到父亲先翻开那个相册般厚重的硬壳本。里面放着的不是相片,而是剪下来的报刊文章。仔细一看,全都是在本土被入侵后,敌我双方的军事行动。最近一篇是筑波市遭到汽油弹轰炸,整座城市几乎完全焚毁的消息。筑波离这里只有不到20公里。
这时,收音机的杂音中忽然开始夹杂着发电报的嘀嘀声,父亲连忙扑到收音机前,耳朵紧贴着扩音器,那样子简直比他年轻时参加东北战争、倾听濒死的战友的心跳时还要认真。
滴滴声很快消失了。折笠看着父亲回到桌前,簌簌将另一个本子翻到最后一页,记下了刚才的电文。他很快译出了明文,脸上露出释然的微笑:”果然没错,美国空军再次确认了,轰炸时间是八月七日的下午两点,离现在只剩两个星期零三天。”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折笠扔下包,也在桌边坐下,”美国人该不会蠢到在广播里说这种事吧?”
父亲双手向后撑住身子,游刃有余般瘫坐着。只剩一条腿的人确实很难一直保持正坐。他解释道:“这是美国在千叶的间谍干的。确实不够谨慎,但事到如今,我们已经输得彻底,还有什么工夫去抓他们的间谍?就说我们这里,连邮局的报务员都被送去当炮灰了,懂译电的就剩下我一个。
“不过再怎么说,这可是加密后的电文,如果不是我一年前偶然转到哪个频段,恰巧听到了几秒钟的电文,我也不会每天守着收音机,只为了捉住这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响起的嘀嘀声。
“我抄下我听到的所有电文,对照着和发电时间相近的军事行动,终于解开了他们的密码。”
父亲眉飞色舞地向折笠讲解自己是如何解开密码,并译出密电内容的。一连串的密码学知识让折笠头昏眼花。听了十来分钟,父亲终于说到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就在今天上午,我听到了他们要轰炸这里的消息。刚才他们又确认了一遍,看来轰炸是板上钉钉了。“
“你已经知道了,却还在这里……你不打算告诉镇上的其他人吗?“折笠意识到了这点,但奇怪的是,连他自己似乎也没有要通知别人的意思。在刮地三尺的征兵过后,镇上的通讯系统也几乎瘫痪了,除了折笠的父亲,其他人的确没有获知这种消息的能力。
父亲又露出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打算过几天就离开这里,躲到你东京的叔母那里。如果东京到头来也化作火海,就再作打算吧。至于这里的人,我可不希望他们逃过这一劫。幸一,你也和我一起走吧,毕竟……你应该也不希望那些人活下来吧?”
折笠刚想答应,脑海里却忽然闪过一个面孔。
泉。
两周后的今天,折笠告别了日野,从校舍回到已经空无一人的家中。
打开窗,折笠望见将要坠下地平线的夕阳的深红色残影。父亲在那之后不久便离开家前往了东京,八叠大小的客厅里一片寂静。这是镇子边陲的小屋,镇中心日渐稀疏的人声传不到这里。这份不被任何人注视的宁静让折笠觉得安心。然而,他拿起烛台,将它点燃了,推门走出屋外。
地窖的入口在一堵断墙后。那里本来是一间储藏室,因为年久失修而坍塌了,而地窖也因为折笠家没有值得储藏的东西而处于废弃状态。折笠沿着向下的台阶走到一半,在拐角处停下了。他靠着墙,凝望手中的烛台上那摇曳生姿的细小火焰,忍不住合上双眼。
眼前的黑暗中,渐渐浮现那座老旧的木质校舍在轰炸中熊熊燃烧的样子。惨白的烈日下,轰炸机的金属机身反射着耀目的银光,如神明般降临在校舍上空。随着炸弹的爆响,那嘎吱作响的木板惨叫着碎裂开来,转瞬便被火舌席卷,吞入腹中。那些该死的家伙身上着了火,像发了疯的牲畜般逃亡着。有的像一团火球从楼上坠落,有的被压在废墟里,尸体化作焦炭。滚滚黑烟旗帜般向上空翻卷着,被火光镶上金边……
那无比美丽的火焰啊……就像儿时那从倒下的烛台中落下的,烧灼他右脸的火焰一般美丽。那火焰仿佛被熔融的太阳般,从他的头顶一侧浇灌而下。他为此留下的疤痕,即是他被那炽烈的光芒拥抱的证据。
这让折笠兴奋了起来。他感到自己的下身硬立起来,立刻解开皮带,用手抚慰着。
他睁开眼,喘息着,痴望着天边的残照。皮带的金属扣随着他的动作声声响着,一下又一下,催落了那最后的夕阳。另一只拿着烛台的手垂落下来,一滴滚烫的灯油滑落在他的脚背。他被激得猛抽一口气,咬紧干裂的下唇,迎接了又一次无上的快乐……
当快感消散,夜幕也真正降临后,折笠回屋装了一碗糙米饭,走下地窖。地窖有几级台阶、台阶的高度、地窖门的位置,折笠无需照明也已经了如指掌。然而,他还是点燃了烛台,将这火焰举在手中。
折笠希望泉眼中的自己,永远能为她带来光。
然而,打开地窖门后,折笠只看到泉眼中难掩的失落。还有恐惧。泉的目光不慎触碰到他脸上的伤疤,立刻闪烁着避开了去。
这也难怪。从两周前决定将泉绑到自己家的地窖囚禁起来的那一刻,折笠就做好了觉悟。
被讨厌,甚至被恨也无所谓。如果我能和你一起,看着那些人死掉的话。
为此,我得确保你在我身边,我们才能在正确的时间,看到我们期待的一切。
“你还不打算放我走吗?”他听到泉问。他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但已经快了。相信我。”
离轰炸只剩三天了。
“吃点东西吧。”他端着饭碗向泉走去,泉却后退到角落,蹲坐下来,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折笠叹了口气,将烛台和饭碗都放下,从皮带上解下钥匙串,走到角落里,解开了泉的脚链。
“如果你害怕我的话,就自己过去吃吧,我会走开的。”折笠说完,靠着墙角坐下,仿佛自己才是囚徒。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泉自己走过去拿碗吃饭。
——如果她把碗摔破,捡起碎瓷片向我刺来,我会不会躲开?折笠看着泉端着碗,一边警惕地望向自己,一边吃着碗里的饭的样子,不禁这样想着。无所谓了,被她杀了也没关系。
折笠看着她咀嚼糙米饭时微微鼓起的腮帮,露出微笑。真是的。她就像兔子一样可爱啊。
日野 鹤
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日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侧过头,旁观着教室角落里正在发生的小小惨剧。今天的主角当然不是泉,而是折笠,烧伤了半边脸的、瘦小的可怜家伙,正贴紧墙壁紧闭着双唇。攀在折笠身边的是高他一个头的森。他被一众拥趸环绕着,右手转着一只打火机。
“折笠,你一定喜欢火吧。”森抚摸着折笠右脸的疤痕,“毕竟它为你留下了这个,让你变得……和其他人不一样了。”
折笠平静地凝视着对方。在日野看来,他明明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愿,眼神却是明亮的。
森回望那对明亮的双眼,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低沉沙哑:“让我也看看你的火焰吧。”
说着,他点燃了打火机,向折笠的眉毛烧去。折笠的退避只是让森愈发放肆地笑着。他让人钳住折笠,将火焰伸向折笠的脸。折笠退无可退,眉毛被森点着,燃烧起来。他痛苦地大叫着,爆发出平日里没有的力气猛地撞开身边的人,脚下却重心不稳,摔倒在一堆课桌椅里。
“啊啊……”折笠一边呻吟着,一边拍打着被烧着的眉毛,试图将火扑灭,另一只手匍匐在地上,用力支撑身体,爬向泉的课桌。
日野望向泉的桌子,一眼就望见了那瓶中仍未凋谢的白花,还有摇曳的清澈水面。
如果,就算只有一次,我帮助了泉的话……
日野忽然站起身来。这让她自己都觉得惊讶。她几乎是用推的,在好几排课桌椅、还有坐着的其他人中清出一条路,来到泉的桌前。她抽出瓶中的白花放在桌上,在折笠身边蹲下,将瓶中的水浇在折笠燃烧的眉毛上。火立刻被浇灭了。
教室后的一群人,包括森,仿佛都惊讶于日野的行动,而没有阻止她。看着折笠脸上的火焰骤然熄灭,森似乎才反应过来。他皱了皱眉,说:“日野,别多管闲事,你只管看着就好,就像以前那样。”说完,他把火机放进口袋,沉着脸朝日野走来。
“你们不能再这样做了。”日野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她还是继续道:“否则等我哥哥回来,我会让他教训你们的。”
“她是说她那个当飞行员的哥哥?”森的喽啰中有人窃窃私语着。他说得没错,日野的哥哥一早就加入了空军,那高大挺拔的身姿和他的辉煌战绩也经常一起见诸报端。
森停下脚步,不知是不是被日野的话威慑到。日野松了口气,却听见森嗤笑了一下,说:“看现在的局势,恐怕你的哥哥也快要化作神风了吧。他还能回来吗?”
放学后,日野照例去喂了兔子,便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昔日繁华的主干道两侧,大半店家都关门歇业,行人也只剩老弱病残。一堵斑驳的矮墙上,贴着神风特攻队的宣传海报。海报被人撕去了一半,日野只能看到零式战机的半个机身。它仿佛被定格在蓝天之上,身边是飘舞着的樱花花瓣,仿佛在预示着它的飘零。
事实上,哪有这样诗意的死呢,大家无非是被投喂了过量的毒品,从而神志不清地撞向敌军军舰罢了。在哥哥的来信里,他是如此说的。
“恐怕你的哥哥也快要化作神风了吧。”日野想起森的话。她伸出手,将剩下的一半海报也撕去了。
到了接近自己家的地方,日野察觉到附近格外喧嚷。隔着一排已经没有人住的矮楼,日野都能听到主街的石子路上啪嗒啪嗒的、好多双硬底鞋踩过的声音。日野忍不住穿过小巷,到主街边看了看。好几名戴着白袖章的宪兵四处奔走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这是要干什么呀?”日野听到一旁的屋檐阴影下,一个老婆婆问着。
坐在她对面的老婆婆掩着嘴,悄声答道:“听说,我们镇上来了逃兵哩!”
泉 冬実
“逃兵先生,你在吗?”泉控制着音量,朝缝隙外轻声喊道。来送饭的折笠已经离开一阵子了,外面也没有动静,泉想着应该已经安全了。至于“逃兵先生”这个称呼,是因为逃兵不愿告诉自己姓名,泉才这样喊他的,而他也默认了。
泉听到外面的草叶窸窣地动了几下,而后响起逃兵的声音:“我看到他了,你就是被他关在这里的?”
“是的。他叫折笠幸一,是我的同班同学。”泉靠着缝隙下的墙,答道。
“他为什么把你关起来?”
“我不知道。”这样说着,泉忽然想起折笠曾经说过一句“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在等待什么?或者说……泉回想起折笠说这话时,眼底阴燃着的火焰。他在期待什么?
“是么……”泉听到逃兵若有所思地答着。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很抱歉,我没法救你出来,不过…我可以时不时这样和你聊聊天,你或许会好过一点。”
泉点点头,想到对方看不到,便尽力在语调上表现出喜悦,说:“我很高兴和你聊天,逃兵先生!”如果我能出去,见上他一面,那就更好了,泉想着。
“上次我说到哪了?”逃兵似乎想了想,终于回忆起来,“噢,对了,说到我在俄罗斯,开着战斗机飞在高空,帽子却哗啦一下飞走了。我记得我明明扣好了,可它就是突然一下飞走了,可能是俄罗斯冬天的风实在太大了吧!
“我的头皮冻得发麻也就算了,最大的问题是,我的后面还有敌机在追着我开火呢!我兴许是冻得神志不清了,心想,我非得先把帽子捡回来才行。于是我一推操纵杆,我的飞机就直直地向下俯冲,奔着帽子去了。
“其实帽子掉下去是一分钟前的事,而我是一分钟后才决定要去捡,这一分钟的功夫,我早飞出去老远了。但不知为什么,我就觉得,它往下掉,我也往下冲,我比它快,我一定能碰上它。总之,我就噌地冲了下去,敌机飞行员恐怕都看傻了,也没想起来追我。
“我降落得飞快,寒风像冰刀一样割着我的脸,我整个脑袋都要被冻得失去知觉了。这时候,我猜队长早在无线电里对我破口大骂了,可是耳麦也被帽子裹着掉了下去,我听不到啊!最后,我降落在一大块冰面上,滑到了底也没能刹住,跨擦一下撞在一大团雪上。还好雪里没有裹着石头,不然我可就玉碎当场了。
“雪一下散开来,把我的半个身子都埋住了。我这才回过味来,心里却觉得——真开心!”
“那你捡到帽子了吗?”泉问道。
“帽子?冲到半路上,我就把它忘干净了。”
泉扑哧一笑。这还是她被关在这里以来,第一次被什么东西逗乐。
“不过,还真是好久没碰到这样开心的事情了……”逃兵又开始说着,“如果这次能够见到我妹妹,大概还能再开心一次吧……”
泉之前也和逃兵断断续续地聊过,知道他回来,是为了见自己唯一在世的亲人——他的妹妹最后一面。既然继续战斗是死,被抓住当逃兵也是死,横竖都是死,不如在死之前完成这个心愿。
“你见过她了吗?”泉问。
“没有,还在找机会。镇上来了很多宪兵,得小心行事。”
希望再见一面的人——不知为何,泉的眼前浮现起了日野鹤的身影。她蹲在兔子笼旁,将采摘来的青草喂给它们,然后微微偏着头,温柔地注视着。那微微勾起嘴角的、柔和又哀伤的侧脸,令泉感到怀念。
“如果,我也能再见她一面就好了。”泉说。
“你想见谁?”
泉便和他说了日野的事。越是说着,那几团毛茸茸的身体、忽闪的眼睛、被触碰时会微微缩起的耳朵、还有每只兔子的名字,都愈发清晰地从她的脑海中浮起了。
还有日野。在我桌上留下“对不起”的,恐怕就是她吧。无论如何,都得向她说声谢谢才行啊。
她的心里升起比以往还要迫切的渴望,让她不禁说出了口:
“逃兵先生,我想离开这里。”
“那就和囚禁你的人好好谈谈怎么样?如果能了解他的想法,才有可能说服他放你走,对吧?”
“可是,如果他不听的话……”泉犹豫着,却看到有什么小小的东西出现在了缝隙边缘。
“泉小姐,你要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的。”泉看到逃兵努力将自己的四个手指都伸进了缝隙里。“来吧,我们击掌!”他说。
泉举高右手,跳了起来,右脚踝上的铁链被拉扯得一响。没能碰到。她沉下身子,将力量积蓄在双腿,咬紧干裂的下唇,用尽全力一跃。
这一次,她的指尖与逃兵的指尖相碰了。那一瞬间,勇气也从她心底雀跃起来。
折笠 幸一
明天轰炸就会开始。但今天是休息日,所以还是去镇上买些米,填充一下已经见底的米缸吧。
折笠一边思忖着轰炸的事情,按捺着心中的狂喜,一边提着米袋、在镇中心的石板路上缓缓走着,摆出平日那样死灰般的神情。就像一个将要被打开、但还未被打开的盒子。
但即使是这样,折笠还是嗅到了镇上许久未有的忙乱气息。残存在镇中的老头老太们和各式各样的残废们即便拖着行动不便的身躯,也齐齐往同一个方向赶去。赶集?表演?早就没有足够的人和物资去做这些事了。
那么足够吸引人的事,便只剩最后一件。
“折笠,你还慢吞吞地做什么,快跑啊!”
听到背后响起森的声音,折笠如梦初醒般回过头,却被森一把抓住后颈的衣领,拽着向前疾奔。
“怎么回事?”折笠把米袋抱到胸前护住,一边问道。
“他们抓到逃兵了,就在墓地!”森喊道,“你听,有枪声!”
折笠猜对了。足够吸引人的最后一件事,是行刑。
二人越过一众老弱病残,向枪声的方向飞奔而去,终于在墓地边缘的矮墙边停下。森抛下气喘吁吁的折笠,去更前排的地方观看了。折笠缓过气来,也向墓地里走去。见到不远处宪兵队的身影,他躲在一块墓碑后,窥视着前方的景象。
宪兵们围成半个包围圈,向一块较大的墓碑缓缓收拢着。
“投降吧,你走投无路了!”宪兵队长喊着,向那块墓碑开了一枪。
“没错!你早就该投降了!”躲在墓碑背后的逃兵闪身而出,迅捷地开出一枪,击杀了一名宪兵。登时枪声大作,逃兵在墓碑构成的掩体间躲闪。折笠看不出他有没有被击中,便又靠近了一些。
“我们已经输了,难道你们都看不出来吗!”逃兵一边还击,一边嘶吼着。折笠从墓碑后探出小半个头,见到逃兵穿着飞行员的制服,浑身沾满泥污,精神却异常振奋。
“今天死的是我,明天死的就是你们!趁着还没死,赶快投降吧!”他扯着嘶哑的嗓子,高喊着向宪兵射击,却被击中手臂,枪也落在地上。他的侧腰也被擦过一枪,他终于脱力地瘫倒在地上。
折笠这才彻底看清,这个逃兵就是他曾在报上见过的王牌飞行员,也就是日野鹤的哥哥。
日野 鹤
日野奋力拨开围观的人们,朝墓地中央跑去。她其实并不知道逃兵是谁,只是心中的某种预感驱使着她,一定要去见他才行。
——在一切结束之前,我会来见你最后一面。哥哥的最后一封来信里如是写着。如今,一定是他信守诺言,即使背负逃兵的罪名,也要来到自己身边。
“他是我哥哥,请让我进去吧。”日野朝宪兵队长说,不等他回答,便向已经倒下的逃兵跑去。宪兵们仍然举着枪围成一圈,严阵以待;烈日下,他们的枪口反射着刺目的银光。
日野在哥哥身边跪下,想要抬起他的上身,却怎么用力都无济于事。他流了太多的血,已经没有力气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哪怕一点点了。日野只好趴下去,最后几乎是躺在他的身边,才能尽可能近地看着他的脸。
那张沾满灰尘的脸、连同干裂的嘴唇一起,已经失去血色。只有他的双眼还蓄着一汪水。仿佛是这世上最后一汪水一般,在酷烈的日光下闪烁,却很快就要蒸发。
“哥哥,你能听到吗?”
日野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看到他眨了眨眼。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日野马上贴近过去。
“鹤,快走。”她听到哥哥沙哑的声音。他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将她又拉近了一点。
“明天下午两点,这里会被轰炸。”那声音如同游丝一般。
宪兵队长终于失去了耐心。他上前几步,一把将日野推到一边,对准逃兵的额头扣动了扳机。
泉 冬実
在一成不变的黑暗和仅存一线的天光中,泉听到了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枪声。
敌人已经打到这里来了?得赶快逃跑才行。她使劲拽了拽拴住自己的铁链,铁链完全没有松脱的迹象。
不知道逃兵先生怎么样了?泉望了一眼透光的缝隙。那里什么也没有。
枪声却忽然停息下来。直到一小会后,最后的一声枪响也消散了,黑暗的地窖里又陷入了寂静。
怎么回事,该不会……是逃兵先生出事了?想到这种可能,泉一下焦灼起来,但也无能为力,只能在这座小小的地窖里不安地来回走着。外面炎热又干燥的空气早就渗入了这里;即使身体缺水,拖着铁链行走的她,不一会就累得满头大汗。
她只好靠着墙坐下。这时,地窖的陈旧门锁却咔的一声打开了。
是折笠,还能有谁呢?他像以往一样,带着食物和水,还有点燃的烛台。泉却立刻起身迎上去问道:“折笠,你听到枪声了吗?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折笠似乎被泉反常的激动弄得有些惊讶,顿了顿才答道:“是宪兵队到镇上来抓逃兵了。”
泉心下一惊,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故作平静地道:“那还算好,我还怕是打仗了呢。”
“真没想到,逃兵就是日野的哥哥。他躲在墓地,打死了好几个宪兵,但最后还是死了。”
折笠一边说着,一边想像往常那样,把食物和水放下。泉却从他手里接过了碗和水杯。她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又三口并作两口地把碗里的饭吃完。
不顾折笠的惊异,她将碗和水杯都交还给他。折笠还未缩回手,泉就握住他的手背。
她明显感到折笠的手战栗了一下。抬眼对上他的双目时,这一次,却是折笠的目光开始闪烁了。摇曳的烛火微光下,泉看到折笠眼底阴燃的暗火真正燃烧起来。
“折笠,你……”她想认真地问清楚他的意图,想好好地了解他,想再一次求他放走自己,就算会付出代价也好。逃兵先生已经死了,她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了。
然而话未说完,折笠却挣脱开来,转身逃一般地跑出了地窖。
失去了折笠带来的烛火,地窖在一瞬间陷入黑暗。泉呆立在原地,听到了地窖门被锁上的声音,还有急匆匆跑走的脚步声。
为什么要跑?泉无法理解。
虽然折笠明天还会来送饭,应该会吧,在他毫无理由地转身逃跑的一瞬间,泉和他沟通的信心也消散了。
她蹲下身,坐在地上,最终无力地躺下。逃兵先生,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啊,真是糟糕透了。那一线光如今也显得刺眼了。泉闭上眼睛。
“喂,泉小姐,你还在吗?”
似乎有人在叫自己,泉睁开眼。已经过去多久了?缝隙里渗入的光是银白的。不知不觉间,原来一觉睡到了晚上。
“泉小姐?”
呼唤自己的声音沙哑又低沉。这是逃兵先生的声音。泉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朝缝隙喊道:“逃兵先生,是你吗?”
“嘘——小点声!是我!”他低喊着答道。
泉的心猛跳起来。一生中头一次,她的心底涌起由衷的喜悦。“逃兵先生,我还以为你死了,我听他说,今天宪兵队来镇上枪毙了一个逃兵。”
“放心吧,我还不至于像他一样蠢到被人发现呢。不过宪兵队还没走,我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泉点点头:“的确,您一定要小心。”
“对了,你和他谈过了吗?”逃兵指的当然是折笠。
泉叹了口气,答道:“没有……我试过了,可话还没说出口,他就突然跑了。”
“跑了?这……倒也不奇怪。”
逃兵听起来若有所思,泉便追问道:“您为什么这么说呢?”
“说出来你可别不信。”逃兵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继续解释道,“我趁他不在,偷看了放在他家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好多摩斯电码——就是电报局发电报时用的那种密码。我看了半天,终于看明白了,他是想要等到敌军轰炸这里的时候,和你同归于尽。”
“轰炸?可是……这里是地窖,炸弹是不会炸到地底下的。”
“你不看报的吗?现在轰炸机用的都是汽油弹。汽油弹一爆炸,毒气马上就会从这条缝进入地窖,而地窖又不通风,你们会被活活闷死的。”
“怎么会这样……“泉焦急起来,”可是折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明白……“虽然折笠的神情时常让人觉得害怕,泉回想起这些天的种种,却并不觉得折笠已经疯狂到了如此地步。
“没时间弄明白了!你要是还不走,明天下午就会死在这里!”
“明天下午?”
“没错,笔记本上写着的轰炸时间是明天下午两点。”
为什么折笠会知道时间?泉立刻想起折笠的父亲是报务员这件事。如果他通过某种方式提前得知此事,而又隐瞒不报,镇上的所有人都会……
“逃兵先生,帮帮我吧!我想离开这里,我要……去找日野,和她一起走!”顾不上被人发现的可能,泉朝那道缝隙处的天光恳切地喊道。
这时,她看到缝隙处的影子动了动,随后,有什么东西被从缝隙里塞了进来。她刚想伸手去接,那东西却穿过缝隙,掉落在地。泉听到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那是一把刀。
“他身上总是带着钥匙的,对吧?杀了他,用钥匙打开脚链,你就能逃走了。”
折笠 幸一
轰炸当日上午,折笠如往常一般按时到达学校,按部就班地上课、下课、又上课。
老师在讲台前不知絮叨着什么,转身写起了板书。台下的学生也不知在听些什么,有人趴着睡觉,有人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着:“该停课了吧?”森望着窗外,在笔记本上画着什么。日野竟也没有缺席,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黑板的方向。泉的桌前依然空空荡荡,桌上的白花已经被老师撤走了。还有那仿佛永远不会散去的、浓雾般的热,弥漫在空气中。
很好,一切如常。人数没有减少,也没有异常的情绪。看来大家都不知道轰炸的事。这节课结束后就会进入午休时间,那时就回到地窖去吧。
想到这里,折笠却无法兴奋起来。在泉昨天展现出的毫无道理的积极态度面前,折笠退缩了。他将泉囚禁在地窖,对于泉来说,想必也是毫无道理的;因此,折笠从未期待过她的回应。但倘若她确实回应了呢?折笠从未思考过这样的可能,自然也不知如何应对。他当然还是爱她的,可面对泉的回应,除了逃跑,还能怎么做呢?
先别去考虑这种事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下课铃响起,折笠站起身来,却把目光投向日野。其他人几乎都离开了,她却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似乎在出神。她的哥哥那样死在她面前,她这样的状态完全不奇怪。
如果要告诉她轰炸的事情,那就是现在了。折笠犹豫了片刻,还是朝教室外走去。
除了我和泉,其他人没有必要活下来。这是底线。
“折笠,别急着走啊,我还有事想让你帮忙呢。”森一把拽住了折笠的胳膊,将他拉到自己面前。折笠想不理会他,直接离开,却被森拦住。
这也算是意料之中吧。折笠便问:“你想做什么?”尽快陪他玩完,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森把折笠拉到日野的座位边。此时的日野也被森的喽啰们围住,被一左一右两个人抓着手臂。她面色苍白,一言不发地挣扎了两下,但毫无用处。“你哥哥已经死了,你还是老实点吧。”有人说。
森翻开他用来画画的本子,拿起笔,说:“折笠,今天我想画的是……你和日野交媾的场景。”
折笠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他却朝折笠平静地点点头,沉下声,说:“快点,操她。”
折笠摇摇头:“不行,我做不到。”
“如果你不做的话,我只好让我的朋友们一起来了。”森笑了笑,“就像,我们之前对泉做过的那样。”
冷气瞬间从折笠的脚底蹿升至他的全身。他察觉到自己的身子猛地颤抖起来。一生中第一次,他怒视着森,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日野移动着。他伸出手,指尖颤动着,触碰她校服前襟的纽扣。日野只是沉默着,望着折笠,视线中竟毫无波澜。在这样的目光下,折笠解开了日野的校服,又轻轻捻起她的肩带,连内衣也一并褪下。那苍白的肌肤,以及带着某种悒郁的弧度的、果实般的胸部,只披着一层盛夏的阴霾,就这样展露在他眼前。
就在这时,有什么强硬地闯入了折笠的视线,迫使他抬起头来。透过教室的玻璃窗,他看到炽烈的阳光越过树叶间的缝隙,锋刃般刺穿了他的双眼。那灿烂夺目的光啊……
折笠无法将目光移开分毫。他听不到窗外的蝉鸣,连自己的呼吸声,也渐渐听不到了。所能感受到的,唯有无边无际的平静。
“喂,你看,这家伙就算看到这副光景,下面却还软着呢。”
“真没出息,要不还是让我们……”
森却抬了抬手,制止了他们。仿佛是看到了太有趣的东西,森本有些紧绷的肩头彻底放松下去。他大笑着,挥了挥手,示意折笠他们赶紧滚蛋。
日野 鹤
虽然如此,森却头一个走出教室;不一会,日野就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校门口,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学校。看起来,他相当高兴。
见到森离开,他的喽啰们也都作鸟兽散了。只剩下日野和折笠还留在原地。折笠仍然用朝圣般的神情望向窗外,日野虽然不解,但还是定了定神,将衣服重新穿好。
哥哥的确已经不在了。“战斗英雄的妹妹”这个标签也从我的身上撕去了,因此我落得这个下场,完全不奇怪。然而,无论是欺凌也好,轰炸也罢,我还是不得不这样活着。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
“我想去看看兔子怎么样了。要一起吗?”日野说。阳光的角度似乎也转过去了,不再刚好穿越那片叶子,日野看到折笠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他擦了擦已经落下泪水的眼睛,点了点头。
他们一起来到后院的兔子笼边,却发现笼中本该有的最后一只兔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日野呆立在原地,木然地看着空空荡荡的笼子。
终究,这一天还是到来了。我失去了一切。
“日野,我在想,它们大概…是死了吧。现在这种时候,连我们人都活不下去啊。”她听到折笠说,“我们走吧……”
“折笠。”日野忽然转过身,打断了折笠的话,“今天下午两点,这里就会被轰炸。这是我哥哥告诉我的,他之前在空军,也许有什么机会能得到敌军的情报吧。他宁可做逃兵,明知自己会因此而死,也要回到这里,告诉我这件事,所以……这个消息一定是真的。趁着还有时间,你快跑吧。”
折笠愣了愣,立刻点点头,说:“好,我马上就躲进山里去,你也快走吧。”
但日野察觉到,他只是做出吃惊的样子,而并不感到害怕。那样子简直像是早已得知这件事了一样。
“只是,如果我能找到泉,带她一起走就好了。”日野望向已经失去了兔子的笼子,说着。她的心底从未像此刻一样,升起要找到泉的坚定信念。“我相信她一定还活着。她在等我。我会找到她的。”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不过,我也相信她还活着,并且从此以后,她会一直幸福地活下去的。”不等日野回答,折笠就转过身去,边走边说,“我要回家了,收拾一下东西,我就会离开这里。”
日野回过头,目送着折笠离开的背影。她稍作思忖,实在觉得可疑,便迈开脚步,偷偷跟了上去。
泉 冬実
“我看到他了,他马上就要来了。杀了他,用他的钥匙解开脚链,我们就能一起逃走了。”
逃兵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现在应该在附近某个角落藏着吧。泉握紧了刀柄,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到寒凉的刀身上映出自己的面容。那面容颤动着,仔细看去,才发现是自己握着刀的手在颤抖。这可不是一个杀人者的面容啊。
但她还是靠着角落坐下,旁边就是拴着脚链的铁环。门外响起折笠的脚步声,她深吸一口气,将刀藏在了长裙下。
这次,折笠两手空空,连烛台都没有带。毕竟已经到了最后,什么也不需要了吧。他走到泉面前,和她相对坐下,却一言不发。惨白的正午日光横越过那道缝隙,照亮了他没有伤疤的左脸。泉没有看到他平日里眼底的火焰。他只是跪坐着,平静又悲哀地注视着前方,就像一位正等待切腹的武士。
“折笠,放了我,求求你。”泉打算做最后一次努力,于是她跪坐下来,央求道。
毫不意外地,折笠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时候很快就要到了。”
“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解释吗?”
“等你见到那一幕时,你自然会明白。”折笠终究还是拒绝了。
泉像是彻底绝望了一般,整个上身脱力般垮下,唯有用双手撑住地面,才不至于彻底倒下。“折笠,我对你无话可说了。”她低着头,右手悄悄摸向裙下的刀柄。
“那就不必说了。还有十几分钟、最多半个小时……”
“到那时,我们就都会死在这里,不是吗?”泉打断他的话。
她再一次握紧了刀,却终究还是没能刺向折笠。“是轰炸,对吧?”看到折笠眼中闪过的惊诧,泉终于确信了自己的答案。
“但是,我不想和你一起去死,我还想见到逃兵先生,见到……日野同学。”泉说着,拔出小刀割向脚链的生锈处,试图割断它。金属与金属剧烈摩擦,发出摄人的锐响。拜托了,快点断开吧,泉在心底祈求着。
折笠惊得从地上爬了起来:“逃兵……?你在说什么啊?你从哪里拿到的刀?”他握住泉的手腕想阻止她,”我不想让你死,我只是……“
泉猛地推了他一把,毫无准备的折笠被推得一个趔趄。
割不断,怎么也割不断啊……那么只有这样了。泉用尽全力朝缝隙外大喊:”逃兵先生,你快走,来不及了!“然后,她举起刀,朝自己的脚踝割去。
如果只是人的血肉的话,一定可以割断的吧……即使如此,割开一道口子的瞬间,泉还是疼得躬下身子,无法继续下去。
“泉!你在做什么啊!”折笠见状,立刻扑上来,想抢过泉的小刀。
“别过来!”泉喊道,拿着刀的手向前胡乱一挥。她忽然感到,有什么粘稠的液体漫上那只手,立刻向回一扯。刀刃带着鲜红的血液,离开了折笠的身体。折笠捂住正冒出鲜血的伤口,不可置信地望向泉。他向她伸出手,却终究没能触碰到,就这样倒下了。
“折笠!”泉跪倒在折笠身边,捧起折笠的脸,但折笠的双眼已经合上了。
我杀了他。泉瘫坐在一旁。她感到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正淌过她的脸颊。她抬起沾着鲜血的手抹了一把。啊,原来我还会流泪。折笠的身体已经一动不动了,泉捂住脸,伏下身子抽泣起来。
“泉小姐,怎么样了?!”这时,缝隙外逃兵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没有办法,只能这样活下去了。泉收起小刀,在折笠身上找到了钥匙,解开脚链,逃出了地窖。
泉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楼梯,却跑得太急,被台阶绊倒在地。她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立刻爬起来;无论是摔疼的身体,还是被割伤的脚踝,泉都已经感受不到痛苦了。是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奔跑了?不用管了,只要能奔跑就好了。
她跑上地面,炽烈的日光仿佛一瞬间笼罩下来一般,强烈得让她睁不开眼。“逃兵先生?”她喊道,便看到有个人从这刺眼的光芒中现身了。
“泉,杀人的感觉怎么样?”她听到的却是森的声音。她的心底一阵发寒:“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看到其他人了吗?”
“其他人?你是说……”森忽然压低了声音。那个陪伴泉度过最艰难的时光的、低沉沙哑的男声,就这样响起了,“……我,逃兵先生吗?”
“什么……?”泉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已经适应光线的她,望向那个声音的方向。那个人的一只眼被遮住,另一只眼射出了既调笑、又寒凉的光。那正是之前无数次的霸凌中,森的独眼中的光。
“来,我们一起走吧。”森说。他又清清嗓子,换成之前逃兵的音色,“我们一起走吧,泉小姐。”
泉一边摇头,一边后退:“不可能。你一定是杀了他,然后学会了他说话的声音。”
“我就是他,我跟你说了好久的话,你都不记得了吗?”森转了转眼珠,像是想到了什么,继续道,“比如说,我跟你说过,我在俄罗斯开着战斗机,追自己掉了的帽子,最后降落在冰上,撞上一堆雪的故事。虽然这故事是我编的。”
“你一定是躲在旁边偷听了!”
森又说:“你还说过,你想去找日野,和她一起走。你们的关系有这么好吗?”
“……这种事情,猜都能猜到吧。”泉不愿接受。
“那么,那片水仙花瓣,你还留着吗?”
泉呆立在原地。那副场景她本该铭记一生的。和逃兵先生初次相见时,逃兵先生送她的水仙花瓣沿着光,从空中翩然落下,就像一片雪花。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该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你看,我说了我就是他吧。”森笑了起来,“不过,那花瓣是我从你桌上那瓶花里掰下来的。那也不是水仙花,哪有水仙是夏天开花的?”
泉的脑袋快要炸开了。酷烈的日光,干裂的土地,森扭曲的笑容,还有折笠死去时的模样……一切都揉作一团,嗡嗡作响。胃开始做出反应,泉终于承受不住,干呕起来。无法接受,怎么可能接受得了呢,但是……
“泉,我们走吧。”森笑着走向泉,拉起她的手臂。
日野 鹤
“森!住手!”日野再也无法躲藏下去了。她尾随折笠来到了这里,见证了一切。如今,她终于站出来,一边喊着,一边走近了他们。
森完全不理会,打算强行拉着泉离开。泉朝日野喊道:“日野!刀在地窖里!”
刀?日野见到泉身上的血迹,仿佛明白过来,朝地窖跑去。她听到森追上来的脚步声,连忙加快了速度,却听到一下又一下、刀子贯穿血肉的声音。
日野回过头,正对上森的脸。他瞪大了双眼,口中猛地咳出一口血。泉缓缓后退,手上的刀已经被染得透红。原来刀并不在地窖,而是一直藏在泉身上。森转过身去,几乎是用挤的,狠狠说着:“泉…………你、去、死、吧!”
背上的刀口缓缓涌出鲜血,森却仍然一步又一步、沉重地向泉走去。他的脸狰狞地扭曲成一团,染血的牙关都快被咬碎了,独眼中射出毒蛇般的寒光。也许是看到了森的脸,泉此时反而动摇起来,连刀也落在地上。
没时间浪费了。
日野沉下心来,跑上前捡起了刀。她深吸一口气,将刀向前猛地一挥,划破了森的喉咙。惨白的天幕下,鲜血如同一眼热泉喷涌而出,森捂紧了喉咙,挤出最后一声破碎的呻吟,重重地倒在地上。
日野扔下刀,转身拥抱住泉。她哭着说:“泉,对不起,如果我能早点向你说出对不起,早点像这样拥抱你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泉也紧紧回抱住她,用力摇摇头:“不用在乎这些了。你的心意,从你第一次出现在兔子笼边时,我就已经明白了。你写下的那句对不起,我也早就看到了。日野,谢谢你,谢谢……”
“最后一只兔子也不在了。泉,我只有你了。”日野松开了怀抱,但是握紧泉的手,“我们一起走吧,轰炸马上就要开始了。”
泉点点头。一瞬间,她想起还在地窖里的折笠。但是,已经来不及再带他走了。于是,她和日野手牵着手,向远离城镇的后山跑去。
折笠 幸一
我……还活着?
睁开眼,折笠看到的是地窖漆黑的墙面。腹部的伤口传来一阵阵钝痛,他咬紧牙关,翻过身去,那熟悉的阳光透过地窖唯一的缝隙洒落在他面前。他伸出手,看到那光芒为自己骨节分明的五指镶上金边。背着光,手上的血迹也看不清楚,是不是就能当它不存在呢。
钥匙落在地上,脚链被打开,泉已经不在了。
轰炸要开始了,得追上她才行啊。
可不管如何用力,折笠却怎么也没能站起身来。他只好一寸一寸地向外爬去。他爬出地窖斑驳的铁门,爬上一级又一级陡峭的台阶。他感到粗糙的地面摩擦着他的伤口。没关系,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他终于爬上了地面。一具尸体、一滩巨大的血迹、以及血迹中躺着的刀,铺展在这干裂的画卷之上。那是泉用来刺伤我的刀吧。他努力爬近了一些。尸体的一只眼戴着眼罩。是森啊,你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想不明白,也来不及想明白了。折笠用尽全身力气撑起半个身子,让自己靠在墙边,整个人却脱力地瘫倒下去。那一瞬间,折笠看到整片天空都倾倒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难道已经是晚上了?不,是轰炸机群,它们像黑云压城一样,要在这座镇子投下炸弹了!折笠忍不住露出笑容。你听,远方那充满气势的隆隆声,不正是它们的发动机的声音吗?
然而,折笠却感到脸上落下了一滴冰冷的什么。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无数滴冰冷的水珠从天空中落下。时隔三个月,这里终于下雨了。那密集的轰炸机群,原来竟是乌云,那隆隆的发动机轰鸣,原来只是雷声。
大雨豪奢地倾泻而下,浸透了折笠的衣服。他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从发肤,到骨血,都被这大雨淋了个透湿。他忍不住仰躺下来,张开嘴痛饮着。
泉在哪里?轰炸呢?还有日野?森?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折笠朝着这湿润的天幕,爽朗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折笠啊折笠,你这家伙,你的所作所为,真是太可笑了。
但是没关系。伤口不深,流的血也不多,身体还能坚持下去。只要回到房子里,包扎一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无论如何,要活下去才行。泉啊,虽然我彻头彻尾地失败了。
折笠想要支撑起身子,站起来。雨水浇灌在他的全身,像是要将他狠狠压下。但他终究还是站了起来。
我还能活下去吗?
他撑着破碎的石墙,握紧了蓄满血水和雨水的拳头。
我还活着。
(完)
(初稿 2023-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