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浦上千幡
0.
“我们今后该怎么办才好呢。”
汗珠从少年的额角缓缓滑落下来。盛夏的夜晚仍是热而静谧的,洁白的月色洒落在游泳池中,在波澜还未散尽的水面上闪烁着。他看着不远处的他浑身湿透的样子;那具年少的肉体布满水珠,在月色下,仿佛被某种异样而圣洁的光芒笼罩着。尸体还沉在池底,但他和他此时只是彼此对视着。
“我们今后,该怎么办才好呢。”他再次问道,期待一个能让时间再次行走起来的答案。
“我们一起走到最后吧。”他听到他说。
1.
在一切都过去之后,他偶尔还会想起他们相遇的这天——那只是一个过分晴朗的夏日罢了。
离放暑假还有一个月。学校的游泳馆里,400米自由泳的比赛已经结束。观众席上的人陆续走了一些,剩下的都显得无精打采,就连典礼现场播放的进行曲也仿佛在催促着这一切赶快结束。即使已是黄昏时分,日光却还是恼人。卫筝和马教练作为校队成员坐在观众席上,卫筝抬手擦了擦快要落进眼睛里的汗珠,再次望向领奖台的方向。
终于,金牌被挂上冠军的脖子,观众们也用最后的气力鼓起掌来。这时,卫筝看到冠军朝自己的方向,伸长了手臂用力挥着手。
奇怪,他是在向我挥手吗。卫筝这样想着,想看清他,但一扬起头,日光就炫目得让他睁不开眼。
“那小子好像叫秦河。刚转来的初一新生,一上来就拿了冠军,前途无量啊。”马教练说着,撇了撇嘴,眼神里却带着艳羡。当教练这么些年,他还从未培养出过一个冠军。
卫筝还看着领奖台那边。那个人还在不依不饶地朝自己挥着手,似乎在期待一个回应,而卫筝却轻轻移开了目光。
“走,回去吃晚饭。”马教练拍了拍卫筝的右肩,催他起身。卫筝下意识缩了缩肩膀,答道:“好。”
二人一前一后,保持着微妙的距离,穿过校门口的马路,踏入教师宿舍区的大门。路上,偶尔会有相熟的同事向马教练打招呼,马教练朗声回应着,卫筝也陪着露出一丝微笑,就像一个陪父亲散步的腼腆儿子。烫金色的落日余晖洒在墙漆剥落了的楼房外壁上,淡淡的油烟味攀过低矮的院墙,丝丝钻入卫筝的鼻腔。卫筝打了个喷嚏,低下头,随着马教练踏入单元楼的大门。
马教练家就在一楼。打开家门,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看来刚好赶上了宋阿姨把饭做好。她是马教练的妻子,结婚后便做了家庭主妇。卫筝在结束游泳队的训练后,经常会来马教练家,吃上宋阿姨张罗好的晚饭;三人一起坐在饭桌旁时,粗粗一看,还真像是一家人。
“来啦?快坐好,马上开饭了。”宋阿姨一手端着一碗新鲜出炉的鱼香肉丝,一手拄着拐杖,一步一跛地走出厨房。卫筝赶忙接过她手里的碗放在餐桌上,一面扶她坐下,问道:“宋阿姨,你的腿好些了么?”
“没事,老毛病了。”宋阿姨一边摆着碗筷,一边朝卫筝笑了笑,又朝里屋喊道:”小南!快来吃饭了!“
屋里走出一个梳着齐肩短发的小女孩。这是马教练和宋阿姨的女儿,名叫马小南,今年刚满五岁。
小南坐上桌,卫筝也和她打了个招呼,小南却和往常一样,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就扶起筷子,自顾自吃了起来。
马教练扒拉了几口饭菜,望了一眼自己的女儿,皱了皱眉,朝妻子抱怨道:“她衣服怎么这么脏,上泥巴地里滚去了?”
“小南正是贪玩的年纪,偷偷跑出去也正常,我腿脚也不方便,很难时时刻刻看着她。我看还是送她去幼儿园……”
“现在幼儿园学费这么贵,我可没这闲钱!”马教练带着怒气,打断了她的话。宋阿姨不敢再说什么,马小南也一言不发,只是低头扒拉碗里的饭菜。
卫筝沉默地看着,又事不关己般低下头,夹了一口饭吃下;对于一个只是承蒙老师关照的外人,这样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客厅被暖黄色的灯光包裹,菜香仍然四溢,灯下的四人却一直沉默着。
卫筝吃完饭,朝着对面有些发黄的白墙出着神。白墙上挂着马教练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相框后的墙面却留着一滩早已干涸的暗茶色水渍。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知道,移开相框,就能看到墙上被照片掩盖的、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用力砸开般的裂痕。卫筝曾经目睹,争吵中,正在气头上的马教练一边怒吼着、一边狠狠地将装满热水的茶壶砸向那面墙,茶壶瞬间迸裂开来,飞溅的碎片划破了宋阿姨的手臂。从此,在那道暗茶色的伤痕下,大家往往都会在争吵的前夕选择沉默。
“卫筝,吃好了,我们就出发吧。”马教练放下碗筷,起身拍了拍卫筝的右肩,自顾自地往玄关走去了。
所谓的出发,便是指的去学校的游泳馆。天色已晚,大多数学生都离开了学校,除了正在上晚自习的几间教室,校园的其他地方都阒寂无声。
游泳馆里则更是如此。白天,池水是浅蓝色的,但只是入夜而已,就显出一种异样的蓝黑色,就像少年明媚的脸一瞬间没入阴影。卫筝站在池边,已经换好了泳裤,却迟迟没有下水。
“先游几圈让我看看。”身后响起马教练的声音,看来他已经锁好大门回来了。卫筝深吸一口气,跃入池中。这是卫筝在马教练的要求下进行的、晚饭后的“特训”,自他初一加入校队以来,已经进行了快两年。马教练只让他一个人去自己家吃饭,也只对他一个人进行特训,用马教练的话来说,这是对卫筝“特别的照顾”。
卫筝游了一会,在泳池一侧停下,扶着池边喘息着,年少的肉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他并不累,只是在等待着。不一会,他就感到身后那具炽热的、中年人的身体。马教练的手抚上他的后背,游走到胸前,然后缓缓下探。
“卫筝,如果有一天,你能做我的儿子,那就太好了。”卫筝听到马教练对他耳语着。
卫筝没有回答。他闭上眼,微微皱眉,扶着池边的手紧抓住池壁。
夜还很长,这一切也要好一会才会结束。
2.
第二天放学后,校队训练的休息时间,卫筝走到休息区长凳旁坐下,拿起水壶喝了几口。
他凝视着泳池的水面,发了好一阵呆,终于抬起手腕,瞥了一眼腕表——这是他的继母出国工作前,送给热爱游泳的儿子的名牌防水手表。如今,卫筝只觉得昔日的热情已经渐行渐远,就像这表盘上沾着的水渍,只是在等待风干,或是被擦去。
离休息时间结束还剩三分钟。卫筝站起身,准备活动一下身子,却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卫筝!”卫筝回过头去。眼前的少年比他高出一个头,腕带是橙色的——他们学校的泳队用不同颜色的塑胶腕带来区分年级——但初一的人怎么会认识自己?
少年的体格比同龄人要健壮一些,肌肤晒得黝黑。他正望着卫筝微笑着,等待卫筝的回应。
…这是谁?卫筝想不起来,但还是礼貌地开口道:“你好,找我有什么事吗?”
“卫筝,好久不见,我有件重要的事想告诉你。”少年热切地直视着卫筝的双眼,道。
虽然很迷惑,但卫筝还是点了点头,等他开口。
“我喜欢你。”少年说。
……什么?卫筝的第一反应竟是看了一眼表。休息时间还剩不到一分钟,但眼前的事情显然不适合在一分钟内处理完毕。如果自己是个不擅长拒绝的人,在这样大脑宕机的状态下,搞不好真的会答应对方的表白,而对方可就成了连希特勒都要自愧不如的闪电战大师。
当卫筝紧急思考拖延时间的措辞时,教练的哨声救命般响起,休息时间总算结束了。就像他自顾自跑来撂下这番话一般,少年听到哨声,又自顾自地跑开了,回头朝卫筝挥了挥手,道:“那就下次再见吧!”。
卫筝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我是秦河啊!”说着,少年用一个漂亮的姿势跃入水中。
夜里,卫筝回到只有自己一人的家中,摊开今天要完成的作业。笔尖在暖黄色的台灯光下沙沙响着,他似乎专注在眼前的数学题上,目光却显得涣散。作为体育特长生,他的成绩算是相当不错了。“即使放弃当特长生,也能考上好高中吧。”最近,卫筝总是这样想着。
比起已经难不倒他的数学试卷,卫筝更在意今天遇到的那个少年。
秦河,秦河……卫筝在脑海里不断默念着这个名字。他确信他曾见过这个人,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终于,卫筝放下笔,掏出放在口袋里的手机。这是诺基亚公司去年的最新款,也是来自继母的礼物,装有背光灯的按键让人即使在黑暗中也能进行操作。小巧的屏幕上显示着时间:19:02,在母亲所在的大洋彼岸,现在应该还是清晨吧。卫筝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只是稍等片刻,电话那头就有了应答。卫筝听出母亲声音里的倦意,但倦意中并没有不满。聊了几句近况,卫筝终于切入正题:“妈,你还记得一个叫秦河的人吗?”
“秦河?秦河……他不是你小时候的玩伴吗?我们以前住在机械二院的时候,你和他,还有许多小孩一起游泳来着。”
卫筝这才恍然大悟。一瞬间,他仿佛看见那座小院里碧波荡漾的泳池,还有傍晚烫金色的霞光;那嬉笑着跃入水中的孩子溅起的浪花,仿佛也正沾湿他的脸颊。那时,卫筝是孩子里最高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受过专业游泳训练的,游得比谁都快。卫筝在中央泳道一马当先,率先爬上岸,望向还在奋力划着水的其他人,而秦河就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
小学毕业后,卫筝匆匆搬离了那里。在那之后,卫筝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好的傍晚,和泳池上方金色的天空了。那时离现在其实并不很久,卫筝却觉得恍若隔世。他这才回想起,原来自己曾经那么喜欢游泳啊。
“怎么突然问这个?”电话那头问。卫筝下意识摇摇头,想起母亲并无法看到自己的动作,只好说:“秦河转到我们学校了。”
“那挺好,你们说不定还能约着一起游泳呢。”
母亲的语气里带着欣喜,让卫筝有些不忍心说出接下来的话。事实上,除了问秦河的事情,卫筝打这通电话,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说。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朝电话那头说:“妈,要不,我还是放弃游泳吧。”
3.
即使已经下定决心,但真的要去做这件事时,卫筝却犹豫起来。在和母亲的那通电话后,卫筝便准备好了退队申请书。如今已经好几天过去,连本学期的最后一次月考也结束了,泳队因此难得的停训一天。卫筝坐进学校附近的面馆里,点了一碗面。正逢饭点,面馆里人声嘈杂,卫筝却还是忍不住掏出已经对折了几次的退队申请书,展开看了看,又放回了包里。
比起对游泳还存有一丝眷恋,卫筝更害怕的是马教练的反应。刚上桌的汤面冒着热气,他却低着头,望着倒在木质桌面上的一只死苍蝇,想着:他会那么轻易地放过我吗?如果我就这样退出校队的话,他也许不会继续为我保守那个秘密……
“喂,你睡着了?叫你那么多声,听不见?”
听到桌对面传来的声音,卫筝猛然惊醒般抬起头来。对面不知何时,坐下了一个同在校队的男生。男生今年初三,在队里属于中下游水平,很少被选去参加比赛。他斜坐在椅子上,盯着卫筝,卫筝被他的眼神弄得不太舒服,就问:“有什么事吗?”
“我就直说了。”男生摆正身子,但还是紧盯着卫筝,“你退出游泳队吧。”
卫筝一怔:“你想做什么?”
男生不高兴地啧了一声,道:“你这种水准的家伙,每次参赛都得不到名次,却还要占着参赛名额,早他妈该滚了。”他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抓起桌角的死苍蝇,弹进卫筝的面碗里。
卫筝压抑住怒火:“如果你想参赛,就去和马教练商量,别来找我。”
“商量个屁!他只会帮你说话罢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吗……”男生忽然发怒道。他从怀里掏出一部数码相机,凑到卫筝眼前,一张张照片播放下去,“我本以为你是给马教练送了礼,他才对你好的,没想到你是收了他的礼,他下面那玩意,滋味不错吧……”
“别说了!”卫筝环顾四周,见没人在注意这边,才继续道,“你从哪里拿到这些照片的?”
“我拍的。”他答道,“有天我翻墙进了游泳馆,去拿落在更衣室的东西,没想到看到你们俩…”
卫筝打断了他:“还有别人知道这件事吗?”
“你是说我有没有让别人看过照片?”男生冷笑了一下,“别把我当成和你一样的小人。你放心,除了你我,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暂时没有。但是如果你还不快点行动,我不保证这些照片不会贴满整个学校。”
他收回相机,见卫筝不答,又伸手在卫筝的右脸用力拍了两掌,道:”怎么样?你退还是不退?“
卫筝扭过头:“我明天就去和教练说我要退出,在那之后,我要亲眼看着你把照片删了。”
“成交。”
男生刚要离开,忽然被人冲过来狠狠抓住了衣领。他吼道:“秦河!你他妈有病吧!”
卫筝抬头一看,来者真的是秦河,这才想起方才看到坐在附近的一个背影其实是他。秦河也朝对方怒吼道:“谁让你在这里欺负同学的!?”说着一把将对方推倒在地。
面馆里所有人一下都看向这边,老板也立刻跑来拉架。秦河转头对卫筝说:“卫筝,你赶紧走吧,我来教训他!”
卫筝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二人,铁青着脸站起来,走出了店门。他掏出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
4.
警局里,刘警官把秦河一把拉到椅子上,自己坐在了他对面,道:“秦河,好久不见,最近又开始打架了?有进步啊。”
“切,你少给我阴阳怪气的。”秦河瞪了对面的中年警官一眼,“你怎么把他放走了?他先动手打了别人,我这是见义勇为。”
“见义勇为?别人在跟人说话,你跑过去不由分说把人打了,这叫见义勇为?你救下来的人都跑得没影了,你以为别人有多感激你?”刘警官把怒气压回去一些,又说,“一年前,你向我承诺过,永远不再做违法乱纪的事情,忘了?”
秦河的眼神动摇了一下,但他马上反驳道:“见义勇为也算是违法乱纪了?你们警察管不了的坏人,我来替你们教训,反而是我的不对了?”
“你小子……”刘警官气得站起身来,马上就要好好教育秦河一番时,就听到窗口的年轻警察敲了敲玻璃:“刘队,有人报案。”
刘警官只好先丢下秦河,走到接待处去。接待处的椅子上坐着的是一个梳着齐肩短发的小女孩,刘警官一见她,就暗暗叹了口气。
“警察叔叔,爸爸又要打妈妈了……”女孩低着头小声说道。
刘警官蹲在她身边,抬头望向她,温和却又无奈地摸摸她的头。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接到马小南的报案了,但是家暴类的案件,在没有造成太大影响的情况下,警方几乎只能调解。警察当然去过他们家,马教练当然也每次都满口答应永不再犯,当然还是一次次打破自己的诺言。
“警察叔叔,你们…是不是根本管不了爸爸呀……”
“也不是,怎么说呢……”刘警官挠了挠后脑勺。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在一个小孩澄澈的眼神面前,把成人世界的法则解释清楚。
“可是,学校里总是说,有困难就找警察叔叔,可警察叔叔好像也有许多困难……”马小南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刘警官也惭愧地低下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回到办公桌前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又跑回来递给小南:“小南,以后如果再出什么事,你就给我打电话,我会过去帮你的。”他蹲下身,给马小南指了指名片上的名字,“我叫刘长青,你就叫我刘叔叔吧。记住,下次直接打我的电话。”
说实话,就算刘长青以个人名义去了现场,又能做些什么?但是他想,这样至少能给孩子一点信心,支撑着她再长大一些吧。马小南接过名片,点了点头。
处理完马小南的事情,刘长青正要回去,却看到秦河大大方方从询问室走了出来。
“秦河,谁让你出来的?我还有话跟你说呢。”
刘警官说着拉住秦河,却被他甩脱了。“我不是罪犯,你没资格拘留我。”秦河一边说着,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经过刚才的事,刘警官也没心情教育他,只好在背后骂了句:“他妈的……以后别让我再逮着你。”
“刘队,他到底是谁啊?”新来的警察问。
“他呀。”刘警官望着门口,无奈地笑了笑,“他是孟获,我是诸葛亮。”
小警察挠挠头:“你抓了他七次?”
“可不是七次。”刘警官笑了笑。算上这回,得算是八次了。抓了这个小偷小摸、逞勇斗狠的家伙七次后,这小子终于改邪归正,作为游泳特长生考上了好中学。可今天,他似乎又有些故态复萌。刘警官摇了摇头,心想:我可管不着你一辈子,你小子就好自为之吧。
5.
接到宋阿姨打来的电话,卫筝立刻赶到了警察局门口,接到了来报案的马小南。正要带她回家,却恰好碰上了离开警局的秦河。两人都有点惊讶,但秦河还是先打了招呼,道:“卫筝?你怎么在这里?”
话一出口,秦河才察觉到自己心中的忐忑。经过上次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的告白,加上这次擅自插手卫筝私下的纠纷,秦河其实明白,对方说不定已经非常厌恶自己了。
秦河仔细观察着对方的态度,然而,卫筝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答道:“我来接小南回家,她是马教练的女儿。”他想拉住马小南的手,小南却毫不领情地一个人走开了,卫筝只好默默跟上。
秦河追上去,却听到卫筝问:“你知道他为什么来找我吗?我是指,面馆里…”
“嗯?我不知道啊,我只是偶尔回头,看他打了你两下,气不过才……”
卫筝忽然转过头来,一言不发地望进秦河的双眼,似乎也在观察着什么,最终却说:“抱歉,是我报警害你被抓走的,明明你是想要帮我的,我却……”
“没关系。”秦河摇头,冲他笑笑,“你做得对,遇事找警察准没错。”
卫筝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的话一般,轻笑了一声。秦河完全能理解,毕竟这么说话的自己,可不像个坏小子。他岔开话题:“说起来,咱们有好几年没见了,你在这边过得怎么样?”
卫筝转向前方:“没什么特别的。我搬出二院后,就到这边来上初中了。”
“别的不说,咱们学校的游泳池还真不错。”
“嗯,是啊。”
卫筝不再继续说下去了,仿佛想要回避这个话题。秦河察觉到卫筝的不快,转移了话题:“你和马教练很熟吗?都帮他来接孩子了。”
这也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卫筝觉得有些头疼,但也没法不回答他,只好说道:“嗯,我在校队很受他照顾。”
“照顾?”
“比如说,我明明成绩很差,马教练还一直给我参赛名额,这就是照顾。”卫筝快速说完,自嘲地笑了笑。
秦河看了一眼马小南的背影,小声说:“我看到她来警局报案,说是马教练家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不清楚。”卫筝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开口了。
这时,马小南正要过马路,一台车飞快地驶过,险些压到她。卫筝赶忙把她拉回自己身边,她却愤恨地甩开了卫筝,一个人朝马路对面走去。这一切都被秦河看在眼里。
6.
将退队申请书交给马教练的那刻,卫筝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他将视线上移,装作看向办公室白墙上挂着的奖状,实则用余光扫过马教练阴晴难辨的脸。卫筝从小就学会了用这种方法,去看那些虽然害怕、但又不得不看的东西。
让人意外的是,马教练一口答应了卫筝的退队申请,脸色也马上恢复到平日在学校里和煦的样子。他拿着申请书走向门边的锁柜,将它折好放进里层。门口恰好路过来训练的学生,冲他打招呼道:“马教练!”马教练听了,也朝他们点头致意。
“那…马教练,从今天起我就不参加训练了。”卫筝说着就要走出门去,却被马教练拦住。门被关上,男人高大的背影让卫筝又一次紧张起来。
“好。”男人转过身,对上眼前的少年闪烁的眼神,伸手抚上他的左脸。
“不过。”马教练的拇指指腹摩挲着少年的脸颊,“至少平时还来我家吃晚饭,吃完了,还是一起来游泳馆坐坐吧。”
在退队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卫筝在放学的人潮中急匆匆地走着,忽然被人拉住。“喂,卫筝,你真的退出校队了?”卫筝回头一看,果然是秦河。
“嗯,是啊。”虽然被拉着,卫筝却也没有放慢脚步。他的确有急事。刚才接到宋阿姨的电话,说是和马小南在江边的公园里走失了,希望卫筝过来帮忙找人。那条江最近才发生过儿童落水身亡的事故,似乎是因为这点,电话里的宋阿姨相当着急。
“为什么要退出?你不是喜欢游泳吗?”秦河不依不饶地追问着。卫筝从车棚里推出自己的单车:“…我对游泳没什么感情,当初是因为做特长生方便升初中,才练了游泳的。”
说着,卫筝一蹬腿,骑上已经飞快向前的单车,回头道:“我还有事,明天再说吧!”
没想到,秦河就这么追着单车跑了起来。
“卫筝!游泳对你来说,难道只是工具吗?”他飞奔着,追平了单车,喘着气,朝卫筝喊着。
卫筝抿紧嘴唇,死死地盯着前方的道路,一言不发地蹬着车。
“当时…在机械二院的时候,你明明还…游得那么开心!你还记得吗,那时候,就像…现在这样,连阳光都是金色的——”秦河一边喘着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卫筝咬了咬牙,猛地加快蹬车的速度,把秦河甩在身后。
卫筝一边沿着江骑车,一边搜寻着马小南的身影。终于,他在码头附近找到了她独自望着江面的背影。
他在马小南身边停下车,道:“小南,你怎么在这?走,跟我回家吧。”
“那里不是你的家。”马小南忽然说。她回过头,盯着卫筝有些错愕的脸,“那里是我的家,不是你的。”
卫筝怔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这时,他远远看到正朝这边赶来的宋阿姨,便朝她挥了挥手。“你妈妈在那里,快去吧。”留下这句话,卫筝握紧车把,推着车转身离去了。
7.
车轮静静滚动着,金色的夕阳还挂在江岸,为独自推车前行的少年在柏油路上投下颀长的影子。
他正打算骑上车,却看到谁沿路朝他奔来。
是秦河,他跑到卫筝面前,弯着腰扶着膝盖大口喘息着,显然是一路快跑追到了这里。
卫筝只好走到他身边,刚要开口,秦河似乎已经缓过气来一些,抬头望向他,问:“为什么要退出?“
“……你之前说得对,我或许的确把游泳当成了工具。”卫筝望着秦河布满汗珠的脸,答道,“对不起,我想我不配成为校队的一员,说不定,我根本就不配游泳。”
“……是因为那个人在面馆跟你说了什么吧?”
看来秦河上次帮自己之前,也许听到了什么。卫筝努力不让自己显得慌张,说:“他已经初三了,再不出成绩就晚了,我退出后,正好也可以把参赛名额让给他。”
“没有别的原因了?”
“没有了。”
秦河忽然不说话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片似的东西,把其中一张交到卫筝手里。
卫筝察觉到手上的纸片是一张照片。他的心猛地收紧了一下,眼睛看向照片上的图像。照片没有对好焦,上面模糊地映着夜晚学校的泳池,卫筝赤裸的身体和马教练的交织在一起。
酷热的夏日里,卫筝却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发冷,头皮也开始发麻。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仿佛在这一瞬间凝成一股劲,从他的头颅内部,猛地挤压着他的眼眶。他把照片狠狠地揉成一团,紧紧地攥在颤抖的拳头里,听到秦河说:“那家伙已经把照片删了,你不用担心。”
“……那你是怎么拿到这些照片的?”
“在他删照片之前,我让他洗了一套给我。”
“……”秦河看到卫筝捏紧的拳头忽然松开了,揉皱的照片掉落在地。正当他疑惑时,卫筝却忽然冲上前来,抓住了秦河的衣领。他没有用太大的力气,秦河却一眼就能明白,对方已经将怒火压抑到了极限:“秦河,上次你在面馆时,他说的话,其实你都听到了吧……你现在是在威胁我吗?因为你说喜欢我,而我没有回应,你就用这种方式逼我接受……?”
卫筝努力保持着平静的语气,身体却在愤怒之下忍不住颤抖着。秦河想将他拉开,却拉不动。
“不、不是的!我本来…这个照片,本来不应该给你看的,只是我,那个,我想……”秦河极力否认着,似乎还想解释什么,却因为慌张而不成句。
“你想做什么?”卫筝没有松开手。
“我想……”秦河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了一般,认真地看着卫筝的双眼,“我想让你重新喜欢上游泳。”
卫筝睁大了眼睛。似乎是因为吃惊,他抓住对方衣领的手甚至有些放松了。秦河握住他的手,轻轻移开,说:“卫筝,你愿意听我说说我的想法吗?”
二人推着车,在夕阳洒落的江边缓缓走着。谈话间,卫筝对秦河的记忆也在一点点苏醒。秦河是他小学时的玩伴,或者说玩伴之一。那时,卫筝还住在那个有着小小泳池的院子里,父母也还在他身边,他还是个既快乐、又骄傲的孩子;而游泳这件事,也还是他最好的伙伴。父亲离世,他随继母搬离了那里,去了别的区上初中,一切渐渐变得和原来不同。现在回想起过去的自己,卫筝只会觉得陌生,但那个自己却一直留在秦河心中,直到今天。
“卫筝,我是因为你才喜欢上游泳的。”秦河说,“从小我就羡慕你,想着如果有一天我能和你游得一样好,也许就能和你肩并肩,站在领奖台上了吧。就算是后来我失去了家人、去当小偷、被警察抓了好多次的时候,我也没有忘记你。”
他一边说了自己和刘警官的故事,一边踢着江边的石头。望着一块石头落入水中,他说:“因为刘警官,更因为你,后来我重新去练游泳,成了特长生。我没想到能和你在同一个学校,之前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但是我见到你了,你现在就在我身边,却告诉我,你不再喜欢游泳了……”
石子击破夕阳下烫金色的水面,荡起的涟漪倒映在秦河清澈的眼底。卫筝也望着那涟漪,目送它一点点消散。终于,秦河说:“我们一起去和马教练谈谈吧,我要让他保证,以后再也不对你那样做了。
“不用了,只要忍到毕业,我就再也不用和他见面了。”卫筝摇摇头,顿了顿,又说,“而且,我不希望把你牵扯进来。”
“可是……”
“别管我了,我…我已经没办法继续游泳了。你走吧,就算你把照片拿走也无所谓,我会当今天的谈话没发生过。”
卫筝想要离开,却被秦河抓住了车把。“不行。”秦河说。
他忽然转过身,握住卫筝的双肩,连自己的自行车倒下了也浑然不顾。他凝视着卫筝的双眼,坚定的声音中带着恳求:“难道你想一辈子活在他的阴影中,为了他,一辈子再也不游泳了吗?!”
卫筝没料到秦河的态度会如此强烈。他后退一步,回望着眼前的少年,眼神闪烁。这时,江面上启程的渡轮惊飞了停泊在码头的水鸟。鸟群经过他们头顶上空,霎时间,卫筝仿佛听见一万只鸟振翅的声音。
秦河说:“我们一起去和马教练谈,如果他不肯悔改,我们就——”
卫筝下意识接上了后半句:“用照片要挟他,逼他就范。”
8.
卫筝和马教练约定,在一周之后,也是本学期最后一场校级联赛结束后的那晚,去马教练的办公室谈谈关于自己失去体育特长生的身份后该如何准备升学的事情。当然,也只有使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马教练才会答应这次谈话吧。在这一周里,卫筝和秦河也商量好了各种情况下的变通之策,确保这次谈话能有成果。
仿佛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事情却在最后一天起了变化。在卫筝退出校队后,他的名额由上次在面馆找他的队友顶替,然而联赛结果不尽人意,队伍的排名不升反降。马教练带的队伍成绩本就不行,校长打算将他开除的传言更是在队内不胫而走。
卫筝听说这件事后感觉不妙,放了学就连忙往马教练家赶。他跑进教室宿舍楼的大门,在马教练家门前气喘吁吁地停下。他敲了好几次门,都没人开门,门缝里却传来隐约的酒气。
不好。卫筝这样想着,也顾不上叫门,就立刻跑到院墙边,翻进了马教练家的院子。
卫筝冲进客厅,客厅里一片狼藉。饭桌被推倒在地,饭菜和碗碟碎片混杂在一起,还有破碎的酒瓶留下的玻璃渣,和流了满地的白酒。呛鼻的酒气让卫筝忍不住捂住鼻子。
这时,他听到客厅角落传来隐约的抽泣声。循声而去,他发现了瑟缩在沙发后的马小南。
“小南,发生什么事了?”卫筝蹲下身,问道。
“爸爸喝了酒,很生气……”女孩一边抽泣,一边勉强答着。
“那你妈妈呢?”
马小南伸出手,指了指卧室门。卫筝刚要起身,就被她拉住:“别去,妈妈现在很难过,你别去打扰她……”
卫筝有些焦急,只好又问:“那…你爸爸在哪?”
马小南又伸出手,向卫筝后方一指:“在你身后。”
“什么?唔…!”卫筝还没反应过来,后颈的领子就被一把拉住,整个人被马教练猛地扯了起来。卫筝的脖子被前面的衣领紧紧卡住;他咳嗽着,用力拉开衣领,朝身后的男人恳求道:“马教练……放开我!”
高大的男人将少年转了个身,那酒后通红而扭曲的脸映入少年的眼帘。“你不是说、要和我谈谈?走!我们…现在就去谈!”说着,他一手拽着卫筝,一手拎着酒瓶,就往外走去。
“马教练,你冷静一下……唔!”卫筝被扔进办公室里,肩膀猛地磕在办公桌边,撞得生疼。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乎已经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他脱下自己的衣裤,又剥下少年的衣服,连同少年随身带着的手机一起,一股脑扔进了锁柜里。
卫筝捂着右肩,只觉得通体发寒。他被男人从地上一把拉起来,牵扯着走向泳池。
“走,卫筝,我们游泳去!”马教练喊道,将他抛进水里。卫筝从水里慌乱地起身,望向他。秦河在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约定的时间究竟到了没有?但就算他来了,之后该怎么办……他想着这些,意识到现在的情况糟糕透了。
“游啊!”马教练见他不动,又吼道。卫筝向后退,马教练便跳入池中,向他大步走来。马教练显然是喝醉了,没走几步就是一个趔趄,险些倒在池子里。然而,他毫不在乎地走到卫筝面前,抓住他的脖子,低吼道:“我叫你游啊!”
男人的面目比平日还要扭曲和狰狞。卫筝看到这张脸混杂着酒气逼近了自己,看到男人发黄眼底遍布的血丝,看到他额角的青筋。他看到男人浑浊的瞳仁里倒映着自己惊恐的脸,那副模样就像自己惨淡的未来一般,在此刻无限地逼近他。
卫筝心中一惊,用力挣脱马教练的手,猛地推开他。男人的怒气更盛,喃喃道:“你竟然……”
“马教练,请你离我远点。”卫筝后退到池边,喘着气,朝马教练说着。在刚才和马教练对视的瞬间,卫筝忽然意识到,如果现在再不和他决裂,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以后,我再也不会受你摆布了。”他坚定地说。
马教练似乎受到了羞辱,大吼着朝卫筝冲来。卫筝躲闪不及,被他抓住头,狠狠按进水里。“你以为你可以逃得过吗?你这个恶魔……”男人咒骂道。
池水混杂着苦涩的消毒剂的味道,随着呼吸一下下灌入卫筝的鼻腔。“你去死吧。”卫筝听到马教练冰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用力挣扎着,身体却被死死压住,根本动弹不得。水还在不停地呛入他的身体,卫筝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卫筝!”门边忽然传来一声高喊。是秦河的声音。见到眼前的场景,秦河来不及多想,立刻跳进池中,马教练也回过头去。趁马教练分神,卫筝立刻用尽全力挣脱了,向前游出好几米才站起身来。他用力咳嗽着,吐出了一些水,而秦河也朝这边走过来。
马教练立刻站起身,向卫筝一步步走来,那副模样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让卫筝甚至动弹不得。忽然,男人脚下一个趔趄,往一边摔倒下去,额角恰好磕在池边。这次,他没能起身,似乎是因为磕到头,酒精又让他的身体失去了大半的力气;作为一个游泳教练,他现在竟只能在水里扑腾着,连支撑着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挣扎很快就变得慌乱起来,口鼻中愈发急促地涌出泡沫。
他溺水了。
“马教练!”秦河意识到这一点,连忙上前几步,想把马教练扶起来。
但只靠他一人的力气是扶不起来的。“卫筝,马教练溺水了,我们赶紧把他——”秦河看向卫筝,却发现卫筝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卫筝此时已经恢复过来,意识比往常还要清晰;他看着在水中挣扎的马教练,内心竟没有一丝波澜。
“卫筝…?”秦河楞在原地。他察觉到卫筝没有丝毫要救马教练的意思。
只是看着。卫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
“卫筝,这样下去他会死的,我们…我们救救他吧……”秦河的声音在卫筝的无动于衷中逐渐小了下去。一滴汗落在秦河的眼中,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抬手擦了擦眼睛,便看到卫筝布满水珠的身体被月光照亮,如同大理石雕像般矗立在那里。他明明就站在几米开外,在秦河眼中,却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马教练终于停止了挣扎。卫筝也抬起头来,望向秦河,却一言不发。
一切都在此刻静止下来。
月光、水波、风吹过树叶、车流声转瞬即逝。一个熟悉却陌生的少年。一颗心脏加速跳动,另一颗心没有。
对视。泳池。呼吸。沉默。
“我们今后该怎么办才好呢。”秦河终于听到自己说,小声地,就像是害怕被谁听到那样。
汗珠从他的额角缓缓滑落下来。盛夏的夜晚热而静谧,洁白的月色洒落,在波澜还未散尽的水面上闪烁着。
“我们今后,该怎么办才好呢。”他再次问道,这次提高了音量。他期待一个能让时间再次行走起来的答案。
这时,卫筝朝秦河缓缓走来,而秦河只能呆立在原地。
秦河没能料想到,此时此刻,卫筝走近秦河,亲吻了他。
“秦河,我们一起走到最后吧。”他听到他说。
秦河凝视着他的双眼,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二人齐力把马教练的尸体拖上岸后,卫筝从馆内拿来一条毛巾,为马教练擦干了口鼻。
“秦河,你留在这里,装作给他做胸部按压的样子。”卫筝站起身,丢下毛巾,“马教练忘了锁住大门,这里随时可能有人来,你得看住现场。如果真的有人来了,他第一眼看到的,必须是你在抢救马教练的样子。”毕竟,杀人凶手可不会在被害人死后还去抢救他。
秦河点点头,卫筝又说:“我们需要对好口供。”
马教练的死是个意外。卫筝和秦河二人原本和他约好,要在今天聊聊卫筝退队之后升学的事情。没想到,马教练也许是因为工作不顺心,喝醉了酒,完全忘了约定的内容,执意要带卫筝来游泳。卫筝没带泳裤,按道理不能下水,在馆内也没有找到。回到泳池边时,他看到马教练摔倒在泳池里,已经一动不动了。卫筝努力想拉起马教练,但凭卫筝一个人的力气,实在没法把一个成年人拉上岸。几分钟后,秦河到了这里,两人合力才把马教练拉上岸去,此时马教练已经没有了呼吸。二人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于是卫筝去打电话求救,而秦河留在原地对马教练进行急救。
——以上便是二人约定好的,面对其他人的质询时的说辞。
确认好口供后,卫筝向外走去,一边说:“我得快点去报警了,拖得太久,会让警察起疑心的。”
秦河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卫筝有些担心,便停下脚步:“怎么了?”
秦河看看地上的尸体,又看看卫筝,说:“卫筝,我们……”我们这么做,真的没有问题吗?他想说。
“秦河,你要记得,我们两个,谁也不是杀人凶手。”
9.
卫筝穿过漆黑一片的更衣室,来到马教练的办公室。还好,一路上没有见到其他人。卫筝知道,游泳馆只有在很晚时才会有保安来巡逻一趟,但也不排除刚才的喧闹会引来旁人的可能性。
他赶快擦干了身子,穿上衣服,定了定神。说实话,事发至今他都能如此镇定,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现在该报警了。卫筝回忆起,自己的手机被马教练夺走,然后被放进了他的储物柜里;在那之后,没有人想起要给柜子上锁的事。卫筝拉动储物柜的门,却发现门打不开。他又使劲拉了拉,门仍然没有要打开的迹象。
柜子不知何时被锁住了。
卫筝心里一紧,连忙四下找钥匙,却找不到,想必钥匙当时也被马教练一股脑塞进了柜子里。
柜子出故障了?卫筝这时才想起他曾经遇到过的,当柜子被关上时,老化松动的锁舌偶尔会下落,使得柜子自己上锁的事情。他实在不甘心,又猛地一拉门,门当然纹丝不动。
没办法,既然拿不到手机,只能去外面打电话了。卫筝奔出游泳馆,跑向食堂边的公用电话亭,不料今天打电话的时间已经过了,电话亭已经被上了锁。
报警的时间拖得越久,越容易遭到警察的怀疑。卫筝只好奔向校门口,希望借用门卫室的电话。
他在校门口气喘吁吁地停下,看见保安在门卫室里坐着打盹。卫筝刚想走进门卫室,一个熟悉的人影却出现在他的面前。
“宋阿姨?”卫筝惊讶地停在原地,“你怎么在这里?”
“卫筝,你看到小南了吗?她又一个人跑出去了,不知是不是到学校来了。”宋阿姨的脸色有些苍白,喘着气朝卫筝问道。
她到这里来了?难道…她在游泳馆里?卫筝想到这里,心头一紧。从现场离开的过程中,他的确没有遇上任何人,但是如果她其实是躲在了哪里……
“卫筝,我们一起进去找她吧。”宋阿姨的话将卫筝的思绪拉了回来。她说着就往学校里走去,卫筝拉住她:“宋阿姨,马教练他……”
卫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又一个人跑进了校门。宋阿姨回过头,惊讶地道:“刘警官……?”
刘…警官?卫筝看向那个其貌不扬的男子,那是自己曾经去警察局接马小南时遇见过的警察。自己并没有报警,为什么警察会出现在这里?
刘长青看到二人,显然也有些吃惊,但还是朝学校里跑去。“宋女士,您的女儿给我打了电话,说自己在游泳馆里,我现在就去找她!”他一边跑着,一边回过头来说明着。
卫筝和宋阿姨也快步跟了上去。现在的局面完全在卫筝的意料之外,但无论如何,再不说就真的来不及了。
“刘警官,宋阿姨,马教练出事了——!”
一边听着卫筝对前因后果的陈述,一边初步勘察了现场,刘长青将现场简单保护起来,然后立刻通知了警局的同事。
刘长青将案件作为意外上报了。这本该让卫筝稍微安心一些的,但另一件事却让他的心落入了谷底。
——秦河不见了。
考虑到秦河来过这里的事情的确没法隐瞒——校门口的摄像头应该记录下了一切,卫筝只能解释说,也许他是因为害怕而逃走了。刘长青皱了皱眉,却没再追问下去。即使还有隐情,也等抓到那小子,再问问他本人吧,刘长青想。
回到更衣室,卫筝看到宋阿姨还坐在更衣室的长凳上。在确认马教练的死后,她就一直坐在这里。她的身影淹没在一片黑暗中。卫筝试着唤了她一声,声音回响在更衣室空荡的铁皮柜子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刘长青在游泳馆里四处看了看,最后走进马教练的办公室,简单调查了一番。大约半小时前,他接到了来自马小南的电话,电话里的她显然压低了声音,却掩盖不住声音里的慌乱。刘长青在女孩混乱的陈述中,只听明白她现在在学校游泳馆里,而游泳馆里发生了什么则一概不明。他没有丝毫犹豫,挂断电话就立刻朝这里赶了过来,没想到却碰上了之后的一连串意外。
他拉了拉储物柜的门。门打不开。卫筝走进来:“刘警官,柜子好像出了故障,自己锁住了。钥匙也被锁在里面了。”
这时,学校的安保人员终于察觉到异常,刚好赶了过来。
刘长青亮出警员证,朝保安道:”您好,警察办案,麻烦把这个柜子打开。“
保安找到备用钥匙。锁孔转动,柜子打开的瞬间,一个小女孩从柜子里倒出来,瘫倒在地上。刘长青赶忙把她抱起来。女孩的脸转过来的那个瞬间,卫筝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是马小南。她昏倒了,发红的小脸上布满汗珠。她的手里还握着卫筝的手机,另一只手的手心里是已被汗水润湿的刘长青的名片。
10.
马教练被送往医院,抢救无效死亡,死因为窒息。刘长青目送着尸体被推入法医检测室的大门时,接到了来自在警察局值班的下属的电话。
“刘队,上次被你抓到局里的那小子,现在不知怎的,到我们这里来了。他全身都是湿的,落汤鸡一样,怎么问他,他都不说话。”
“给他擦擦身子,让他留在那里吧。”刘长青皱起眉头,又叹了口气,“马上他就要作为重要证人被传唤了。”
在尸检结果出来之前,警方连夜对案件相关人员进行了讯问;结合证人的口供与现场的勘察结果,案件被初步定性为意外事故。昏迷的马小南目前还在医院休养。虽然她年龄很小,但考虑到她在案件中出现在了一个奇怪的位置,调查组一致觉得,她的证词仍然值得一听。除此之外,卫筝的继母也接到警方联络,正从国外赶来,不出意外的话,一天之内就会到达。
对卫筝和秦河二人的审讯在深夜才结束。二人按之前对好的口供回答了警方的问题,而秦河对自己离开现场的解释是:他害怕了。这很自然;独自面对死人,纵然是成年人也会是害怕的吧。于是,他们的嫌疑暂时洗清,在警局休息到早晨,便被放了出来。
卫筝和秦河一起走出警局的大门时,透过晨雾,看到天已经蒙蒙亮了;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有好几个因为昨晚的暴雨而留下的小水洼。二人沉默不语地走着,秦河有些失神,险些一脚踩进水坑里,还是卫筝拉住了他。
“抱歉…”秦河小声地道着歉,也不知是因为刚才险些摔跤,还是为了昨晚自己从现场逃跑了的事。他偷偷看了卫筝一眼,只看出少年脸上的疲惫。
卫筝忽然问:“所以,你真是因为害怕才逃跑的?”
秦河一怔,点点头:“我没骗你。你走之后,马教练的脸色开始发青,身体也……。我实在太害怕了,但是因为担心走大门会碰到你,才翻墙逃走的。”
卫筝听了,似乎在思忖着什么,末了才叹了口气,说:“对不起,我当时应该考虑到这点的。”
秦河也不清楚他指什么。是考虑到自己可能会逃离现场?还是考虑到在秦河不得不离开现场时,应该如何解释?但讯问已经结束,这些都不重要了。
一边走着,卫筝瞥见了前坪的停车场里一台熟悉的黑色轿车。秦河此时也发现了这台车,惊道:“卫筝,校长来这里了!”
“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卫筝回过头,望了一眼在白蒙蒙的晨雾里,警察局灰色的轮廓。“希望他们会站在我们这边。”这样说着,他忽然觉得:事情大概还没有彻底结束吧。
回到学校,卫筝打开自己电量已经见底的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还好,她还没有出发,卫筝也及时想起了他要说的这件事。
简短解释了这边发生的事后,卫筝问:
“妈,你能帮我找一张照片吗?”
“什么照片?”
“小时候的照片。我和秦河的……合影。”
11.
“记住,现在临近期末,是你们专心学习的时候。不要和其他同学讨论这件事,学校会为你们妥善处理的。我们是全省最一流的中学,绝不允许在这个时候出岔子。”校长从警察局回来后,立刻将二人叫到了办公室叮嘱了一通。
二人听了连连点头。末了,校长从宽大的皮座椅上起身,绕过办公桌来到秦河身边,拍拍他的肩:”秦河啊,你给学校游泳队创造的成绩,我们都有目共睹,希望你在接下来的两年为我们再创佳绩。”
校长的语气里带着嘉许,而一旁的卫筝听出了”学校会站在你们这边的”这个意思。他偷偷望了秦河一眼,却发现秦河还是和刚离开警局时一样,显得心不在焉。
一走出校长室,卫筝就接到了来自宋阿姨的联络。马小南昨晚已经醒来,身体没有大碍,便被送回家休息。警察过会就会到她家,对马小南进行问话。
“要一起去看看她们吗?”卫筝放下电话,问秦河道。
“……”秦河点点头,便跟在卫筝身后,二人一起向教室宿舍走去。
“马教练已经去世了,不知以后宋阿姨还会不会住在这里?”一边走着,卫筝忽然想到这件事,便随口说着。
秦河并不回答;卫筝早就察觉到从警局出来后,秦河变得异常沉默、心事重重,便停下脚步,回身问道:”你怎么了?”
秦河像是被老师点到名回答问题的内向小孩一样涨红了脸。他知道答案,可是说不出口。但在卫筝探寻的目光下,他终于还是张开嘴,说:”卫筝,你……”
你是真的喜欢我吗?他想问。昨夜,马教练死后,卫筝突如其来的吻一直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也许是因为这个吻,他才答应卫筝一起保守这个秘密。可冷静下来想想,这个吻也许是为了利用自己也说不定。就像是给人下蛊一般,在卫筝吻他的瞬间,他就被完全冲昏了头脑,心甘情愿供人使唤了。
卫筝看到他焦躁地舔了舔下唇,他的目光也不知游移到何处,忽然明白了什么。他走近秦河,迎上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少年不安的目光,说:”抱歉,秦河,我利用了你。”
“诶?”
“我承认,那时我之所以亲你,是为了让你帮我的忙。”
“你……”
“但是,我是相信着你的。我相信你不会背叛我,所以那时,我才愿意冒这个险。”尽管秦河还动摇着,卫筝仍然凝视他的双眸,坚定地说着:”现在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伙伴。但至于要不要答应你,成为你的恋人,请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希望更多地了解你之后,再做决定。”
秦河惊讶地看着他,心里却莫名地安定下来。这是卫筝第一次向他袒露心声;即使如自己所料,卫筝确实骗了他,如今似乎也不重要了。
“那…你还和我一起去宋阿姨家吗?”卫筝问。
“不了。”秦河望了一眼已近黄昏的天色,又抓起卫筝的手腕看了一眼他的表,笑了笑,”到校队训练的时间了,我该去游泳馆了。”
“对了。”秦河刚想离开,又像想起什么一样,走到秦河面前,交给卫筝一个小小的信封,“这是你和马教练的…那些照片,事情结束后,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12.
告别了秦河,卫筝独自一人来到宋阿姨家。宋阿姨给他开了门,卫筝见她虽然有些憔悴,但脸色看上去比昨晚要好一些。
“宋阿姨,警察已经来了?”卫筝注意到门口多了两双鞋,便问道。
“嗯,他们正在问话呢。”宋阿姨望了一眼女儿的卧室,又看向卫筝,”卫筝,来这边,我有话和你说。”
说着,她便向自己和马教练的卧室走去,卫筝也跟上。来了这么多次,这还是卫筝第一次走进这间卧室。除了双人床和悬挂在床头上方的结婚照,映入卫筝眼帘的是床对面几乎占了半面墙的玻璃柜。玻璃柜里放着马教练年轻时在各种比赛里获得的奖杯和奖牌,还有当时和队友的合照。宋阿姨打开玻璃柜,拿出其中一张照片,细细端详着,又拿给卫筝看。
“这是快20年前照的,我就是在看这场比赛时,认识的马教练。”宋阿姨似乎陷入了回忆,说话的声音也格外温和,”那时我刚从高中毕业,正愁着工作的事呢,就被朋友拉着去看游泳比赛。当时马教练得了第一名,站在领奖台上冲我这边笑着挥手,我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在看我……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
“后来,我们结了婚,再后来,他就受了伤,就算伤好了,也还是落下后遗症,只能退役了。他来你们高中当了教练,但一直没带出什么好苗子。”
卫筝想到自己在校队的成绩并不好,有些惭愧,道:”对不起,我没能达到马教练的期望……”
“没关系,你别自责。”宋阿姨说,”我想感谢你。平时…有你这样喜欢游泳的孩子陪伴着他,他大概也会不那么寂寞吧。”
说着,宋阿姨取出玻璃柜里的一块奖牌——一块金牌,挂在卫筝的脖子上:”这个是马教练拿的第一块金牌,我想把它送给你。”
卫筝连忙把奖牌取下,道:“不、这个我不能收。宋阿姨,这块奖牌应该对你很重要吧?”
他想把金牌还回去,宋阿姨却笑着摆了摆手:“过阵子我就会带着小南离开这里,该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
卫筝低下头,金牌泛着漂亮的金属光泽,握在手上能感受到令人舒适的凉意。他听到宋阿姨说:“这个就当做是我给你的礼物吧,谢谢你这两年来对小南的照顾,阿姨也希望你之后能一切都好。”
离开宋阿姨的房间时,天色已经转黑。卫筝打算直接回家,却在客厅里遇上了刚结束对马小南的讯问的警察。两个警察中一个是昨天讯问过他的女警,另一个是刘长青;即使案件已经移交给刑侦组处理,刘长青作为和当事人相熟的民警,被特别允许参与调查。
刘长青有些惊讶地看着卫筝。卫筝还没搞明白这份惊讶的来源,就听到女警说:“卫筝,请你跟我们过来一下。”
卫筝望了一眼刘长青,却发现他的表情由惊讶变成了疑虑。女警示意卫筝跟着自己,三人一起走进了马小南的房间。女孩半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见卫筝进来,便直瞪着他。
“小南,姐姐想再确认一下,昨天晚上,你在游泳馆看到的人就是他吗?”女警问。
女孩点点头,伸出手,食指直直地指向卫筝错愕的脸:“没错。就是他杀了爸爸。”
13.
卫筝被指认为凶手后,当场被带往警察局进一步问话。到了讯问室,他看到自己的母亲已经坐在门边的长椅上了。她见卫筝被带了过来,立刻起身上前去。刘长青上前一步拦住了她:“卫兰女士,请您作为卫筝的监护人,一起参加讯问。”言下之意似乎是:在此之前,请你们不要相互交流。
卫兰点点头,借着审讯室的玻璃窗,稍稍整理了自己西装外套的衣领,又勉强笑了笑,帮卫筝抚平了肩头衣物的褶皱。虽然显得冷静,卫筝还是能察觉到母亲的疲惫与焦躁,便和她交换了眼神,笑了笑,希望她能安心一些。在一旁看着的刘长青却觉得,这位母亲有着同龄女性中不多见的知性和优雅,和孩子的互动也显得格外平静,甚至有些生疏。这就是继母和并非亲生的儿子的关系吗?他暗自思忖道。
“那我们就开始吧。”女警打开审讯室的门,示意他们进去。
询问完一些常规的问题后,女警很快进入了正题:“卫筝,马小南指认你为本案的凶手,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话音落下,母亲和警察的目光也沉重地落在他身上。卫筝握紧拳头,闭上眼思忖良久后,终于如释重负般松开,望着女警的双眼,说:“我承认……是我杀了马教练。”
女警和刘长青交换了眼神,两人似乎都很惊讶。
“马教练对我很好,从我初一进游泳队开始,就很照顾我。即使我的游泳成绩不理想,他还是一直相信着我、支持着我,让我参加比赛,还经常为我一个人单独训练。除此之外,在训练之后,他还经常邀请我去他家吃晚饭,像是把我当成了他的家人……即使后来我退出了游泳队,也依然如此。”
“马教练是我最喜欢的老师,他就像…就像我的爸爸一样。我的爸爸去世了,妈妈也经常不在身边。”卫筝望了一眼母亲,声音颤抖着,“所以…我有时会把马教练的家当成我的家,而小南……就像我的妹妹。”
“我希望自己能报答他,但游泳成绩却怎么也提不上来,没有拿到过名次。我害怕自己影响马教练的前途,就主动退出了校队,马教练虽然同意了,还是一直希望我能归队,即使在他…在他死的那天晚上,还在鼓励我坚持游泳。我真的对不起他,真的……”
卫筝鼻子一酸,立刻抬起手揉了揉已经发红的眼眶:
“我、我也没想到马教练会死的,那时他喝醉了酒,摔倒在游泳池里,而我一个人力气太小,我拼命拽、拼命拽,却怎么拽也拽不动他,后来秦河来了,我们俩好不容易才把马教练救上岸,可是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是我…是我杀了马教练……如果我那时再努力一点,也许就能拉他上来了,但是我却……”
卫筝咬紧了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泪水却还是滑落了眼眶。
“对不起…因为我害怕被追究,所以上次才说了谎,其实马教练溺水时,我就在他身边,但是我却…我却没能救起他……都是我的错,是我杀了他……”
少年一边擦去脸上的泪水,一边深深吸气,试图压抑住抽泣。少年的母亲早就为之动容了,现在更是忍不住环住少年的肩头,将他拉近自己,默默落着泪。
女警让同事拿来一包纸巾,递给他们。刘长青叹了口气,问道:“关于那天晚上,秦河从现场逃走的事情,你有什么看法?”
卫筝稳定了一下情绪,看向刘长青:“刘警官,秦河跟这件事没什么关系,他只是被我叫来,和我一起找马教练谈话的。”他顿了顿,又说,“秦河是我的朋友。他也是校队的成员,我猜…他也不愿意看着我就此放弃游泳吧。”
刘长青抬了抬眉毛:“可是,你们是最近一个月才成为朋友的吧?为什么突然走得这么近?”
卫筝摇摇头:“不,我们在小学时就认识了。最近,他转来我们学校,我们俩才重逢了。这段时间,他的确给了我一些帮助,但是……”少年泪痕还未干透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即使在和他分别的日子里,我也一直把他当成朋友。”
他回想起放在书包里的信封,和信封里的照片。不,现在已经不需要用到那个了。他想着。我得把它们藏在最深最深、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妈,你找到那张照片了吗?”卫筝转向母亲,问道。
卫兰点点头,从西装内侧口袋里取出一张小小的相片,递给卫筝,卫筝又把照片给了对面的警察。女警拿起照片端详着,又将它递给刘长青。
刘长青望着相片上戴着泳帽、穿着泳裤、站在游泳池边的两个孩子。高挑又白皙、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的孩子是卫筝,而一边腼腆笑着的黑瘦男孩是秦河。二人手拉着手,就像是这世上最好的伙伴。他听到卫筝说:“秦河这次只是帮我把马教练拉上了岸。如果你们要抓人的话,该抓的应该是我。”
13.
——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卫筝杀害马建新。被害人之死是由于意外溺水导致的窒息。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案子以这样的结论落下帷幕。读完结案报告书,刘长青坐在办公桌前,久违地点起一支烟。
马小南苏醒后的证词,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女孩在父母大吵一架后,看到酒醉的父亲带着卫筝离开家,便偷偷跟了上去。在游泳馆,女孩躲在暗处,看到卫筝利用马建新喝醉后重心不稳这一点,将他绊倒,又眼睁睁看着马建新溺死在池中。这时,她听见有人进了游泳馆,便慌不择路地躲进了父亲办公室的储物柜,但关门时柜子意外地自动落了锁,导致她没法逃出去。她只好用柜子里卫筝的手机拨通了随身带着的名片上刘长青的电话,而后因为天气闷热,在密闭的柜子里昏了过去。
刘长青拿出那张曾握在女孩手中的名片,想起她曾经好几次来找自己,而自己却爱莫能助的事。他想起她稚嫩的眼神,想到自己在外地上学的女儿、和陪伴她的妻子。
名片有些皱巴巴的,刘长青努力把它展平,看到上面写着的“人民警察 刘长青”。
“唯一奇怪的一点,就是马建新鼻腔深处的毛屑了,应该是毛巾留下的。”刘长青回想着白天和相熟的法医聊天时,法医说过的话。
“毛屑?”他问。
“还记得案发现场的毛巾吗,卫筝说是他在游泳馆随便找来,用来擦干马建新的口鼻的。”
“什么意思?”
“如果毛巾是用来擦死者的口鼻的,那它的毛屑顶多停留在鼻腔的较浅位置,而不是深处,除非……”法医忽然咳了两声,道,“除非我们搬运尸体的时候处理不当,让浅处的毛屑落到深处了!”
刘长青回想着这一切,默默抽完了一整支烟,将烟头按灭了,拿起电话。
“喂,您好,这里是鑫辉侦探社。”
“陈鑫辉,是我,我是刘长青。”
“老刘?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承蒙你之前的关照,我最近过得挺好。”
“我记得,你以前接过一个案子,委托人叫卫兰,案子的内容是丈夫婚内出轨,对吧?”
电话那头的声音认真起来:“没错,你是想……?”
“给我看看那个案子的资料。就当是……还我的人情吧。”
刘长青把拿到的资料铺开在桌面。深夜的办公室里,只有一盏孤灯照亮了他紧缩的眉头。
卫筝的父亲名叫董文斌,在卫筝亲生母亲去世后,董文斌便与卫兰再婚。然而,似乎是由于生活变故加上感情不和,董文斌有了出轨的迹象,卫兰因此聘请私家侦探调查取证。侦探平日会跟踪董文斌,在卫兰家里也安装了摄像头,用于拍摄可能出现的董文斌将出轨对象带回家中的画面。然而,摄像头却拍下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刘长青看到,监控画面的一角拍到了卫兰家的阳台。年纪还小的卫筝正在阳台上晒衣服,醉酒的父亲回到家,看到阳台上的卫筝。二人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董文斌忽然情绪激动,朝卫筝大声叫骂。似乎还不解气,董文斌举起桌上的烟灰缸,就朝卫筝冲了过去。卫筝闪身躲开,董文斌因为惯性和醉酒后的重心不稳,从阳台的栏杆处跌落下去。董文斌勉强抓住了栏杆边缘,而卫筝站在阳台上,看着生死一线的父亲,呆立在原地。直到父亲因为体力不支而摔下楼去,卫筝都没有做任何事。没有施救,没有报警,就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直到董文斌下落之后,才像刚刚反应过来一样,跑回客厅拨打了报警电话。
卫兰当然也看到了这段视频,不知为何,她和私家侦探一起默契地隐瞒了此事。在那之后不久,她陪儿子一起去了派出所,将儿子的姓改成了自己的。
而在画面的远景中,刘长青注意到一个站在远处楼顶露台、望着这边的人影。
这是?!他心里一惊,立刻将画面放到最大。模糊的影像里,刘长青勉强辨认出了这个人影的身份——卫筝在初中的游泳教练:马建新。
14.
如果去找卫筝,他一定不会说出真相的。如此,唯一的突破口,便是秦河了。
刘长青这样想着,一清早便在校门附近等待着,截住了来上学的秦河。
秦河见是刘长青,便下了自行车,冲他打招呼:“刘警官,你怎么来了?”这时,他察觉到刘长青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心下一紧。
还未等他追问,刘长青便逼近他,问道:“秦河,关于之前的案子,我还有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秦河惊道,“该说的我都和你们说过了,而且……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你能和我聊一聊吗?”刘长青抓住秦河的手臂,想带他走。周围来上学的学生投来好奇的目光。秦河紧张起来,有些窘迫地挣脱刘长青的手:“我快迟到了,有事放学再来吧。”
看到秦河的反应,刘长青更加确信了:他一定隐瞒着什么。不能给他和卫筝串通的机会了,一定要速战速决。
见秦河想要跨上自行车,刘长青抓住车把,一把将车推倒在地。“跟我走!”他朝秦河低喊道。
他想再抓住秦河,秦河突然转头就跑,没入上学的人流里。
“站住!”刘长青立刻追上去。秦河穿过车流湍急的马路,他也紧紧跟着。
“别再找我了,我已经没什么好说了!”秦河一边飞奔着,一边回头喊道。
“卫筝到底做了什么!?”刘长青冲他的背影追问道,“马小南全都看到了!”
“他什么也没做!”
“他以前的事,你知道吗?!他眼睁睁地、看着亲生父亲死掉!”
秦河跌跌撞撞跑向十字路口,也顾不上看灯了,就冲向路中。混杂着尾气的夏风大口大口灌入他的口腔。在无数辆车的鸣笛声中,他一边奔跑,一边大喊:“我不在乎!”
“那你在乎你自己吗!?”
“我不在乎!!”
话音未落,秦河听到身后传来巨大的碰撞声。回头看去时,一台车停在那里,而刘警官已经被撞出去好远,倒在血泊里。
15.
卫筝陪秦河走出医院大门。秦河垂着头,一言不发。卫筝问他:“刘警官怎么样了?”
“他还活着。”秦河喃喃道,“只是,成了植物人。”
卫筝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他也没想到,事态会变成这样。
他说着些安慰的话,陪秦河在沿江的道旁走着。烫金色的夕阳洒落在江面上,江水泛着粼粼波光,二人却无心欣赏。秦河忽然停下脚步,抬起头,望向了他。秦河的眼中有着前所未见的动摇,甚至让卫筝都觉得害怕。
“你…怎么了?”卫筝试探着问道。
“卫筝,是我杀了他。”
…什么?卫筝不太明白,事到如今,秦河还在说什么。他只好说:“刘警官的事不是你的错,是他自己……”
“卫筝。”秦河打断了他,无神的双眼望着前方,“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马教练。”
卫筝呆立在原地:“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时,你去报警了,我在原地按你说的,给马教练做胸外按压。可没想到,按着按着,马教练突然猛地咳嗽起来。那时我意识到,他活过来了。而我却…我却拿起旁边的毛巾,捂紧了他的嘴和鼻子。我紧紧地、紧紧地捂着,直到他再也不会动弹了……在那之后,我就……逃了。”
说完了这些,秦河看着眼前的少年,等待着他的反应。时间仿佛再次停滞了,这洒满金粉的江也仿佛不再流淌。终于,少年的神情从震惊中缓缓平静下来,而后竟露出一丝笑容。
他听到他轻快地说:“不,我记得,马教练是因为意外溺水去世的。”少年握住他的双肩,凝视着他,问:“对吧?”
“对……对啊!”秦河听到自己答道。一瞬间,他完全放松下来,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少年朝秦河笑着伸出手,秦河也用力回握住。他们像是什么也不在乎了一般,就这样手牵着手,走在江边。
这时,秦河注意到不远处在江边聚拢的人群。二人也围上去,看到江中有人溺水,人群议论纷纷,却没人上前搭救。江水湍急,溺水者离江边也有相当一段距离,如果贸然救人,救助者也会有危险。
卫筝走近几步,想要看清楚那人的状况。他看到漂浮在水里的是个小女孩,忽然停下脚步,惊道,“那是……是马小南!”
他连忙转身看向秦河:“我们得想办法救她上来。”
秦河却仿佛在发呆一般,只是望着水面,说:“如果我们不救她,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做过的事了……”
“你在说什么呢?”卫筝摇晃了一下秦河的肩膀,看着他,“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再不救她,就来不及了!如果马小南死了,宋阿姨该怎么办!?”
卫筝想起自己已经有一阵子没有游泳了,于是朝秦河道:“你先去救她,从她身后接近,把她托起来,至少别让她呛太多水。我去附近的码头找船过来。“
秦河愣了一下,又立刻点点头,脱下衣服跃入江中,朝女孩游去。卫筝也毫不耽搁地飞奔向码头。
他奔跑着,剧烈地喘气,听到风声飞掠过耳边。一个声音应和着鼓动的心跳在他心底响起:“你该慢点跑的,或者找个地方躲起来,装作你去了。这样,他们都会淹死,这世上就再没人知道你的秘密了。”
但是,他摇摇头,不住地奔跑着,努力将这个声音甩到身后。他跑到码头,大喊道:“救命,有人落水了!”所幸码头上早已有船夫发现了异常,已经备好船准备前去施救了。
船飞速驶向落水的地点。卫筝站在船头焦急地望着前方,只见二人都还好好地直立在水中,似乎没有大碍。秦河凭借着高超的泳技,硬是没让江水把他们推走。
卫筝见状松了口气。船驶近了,卫筝朝他们伸出手:“快上来!”
二人成功获救。秦河累得脸色发白,但一上船便爽朗地笑开来,拥抱住卫筝,仿佛要将全身重量都托付给他。卫筝回抱住他,感受少年肌肤上大颗大颗的水珠浸透自己的上衣,带着凉意没入自己的身体。他闭上眼,回想起救人的瞬间,他所看到的画面:
秦河尽力举起女孩,不让她呛水。而马小南的眼中却带着异样的愤怒。她努力将身体向下沉,双手也用力往下拽着秦河的手臂,像是要拉他一起下水。
16.
期末考试将在本周进行,而相对的,暑假也快要到来了。
本学期的最后一次晨会,会场内红旗招展,主席台上方悬挂着本期的标语:弘扬中华民族传统美德,推动见义勇为光荣事业。卫筝和秦河肩并肩站在主席台上,接受着来自全校师生的瞻仰。二人救下马小南的事迹已经在市里流传开来,甚至登上报纸,校领导也喜上眉梢,给了他们嘉奖。之前有位教练在游泳馆发生的事故,也被大家抛在了脑后。
如今,卫筝作为二人的代表,在晨会上的发言即将告一段落。
“……最后,我也希望在座大家都能常怀勇气与信心,在他人、在社会需要我们的时候,勇敢地站出来。我相信美德之光,能使大地回春。谢谢大家。”话音落下,卫筝轻轻一鞠躬,台下掌声雷动。
二人被欢送下台后,躲在各自班级的队尾。之后是领导发言环节,秦河也无心多听。他望向卫筝班级的队伍,想寻找他的身影,却发现他早已悄悄离队,正向自己小步跑来。
“秦河,刚才我讲得怎么样?”卫筝来到他面前,问道。他的眼中充满光彩,让秦河恍惚觉得,又看到了小时候那个自信又快乐的卫筝。
秦河笑了笑,答道:“你可真厉害,连稿子都不用带上台,要是让我讲,我非得从头结巴到尾不可!”
“对了。”卫筝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什么,“这个送给你。”
秦河低下头,看到卫筝拿着的是一块奖牌——一块金牌。卫筝把金牌挂在秦河脖子上,凝视着他的双眼,低声说:“秦河,我们赢了。”
秦河触摸着脖子上的金牌。他只觉得这金牌沉甸甸的,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芒,太过真实,简直像做梦一样。他望向秦河,也露出微笑:“是啊,我们赢了。”
此时此刻,夏日的晨光像天鹅绒一般温和地包裹着他们,照亮了少年们稚嫩又明媚的笑脸。暖风拂过足球场上的草叶,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像是在为他们喝彩。他们望着对方,眼中只有彼此,再也装不进其他。这便是属于他和他的、最好的结局。
(完)
初稿 2021.11.8
第一次修订 2022.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