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中国之前,我打算再见上海的朋友们一面,便与友人相约成行。上海之行的其中一站,便是在麦金侬酒店观看戏剧《不眠之夜》。说是“观看”,其实不完全准确。此剧自称沉浸式戏剧,因此更应该说,我是去“感受”这部戏剧的。
做足了功课,也心怀忐忑,我走进酒店大门,存好物品,跟随微弱灯火指引,扶着墙壁小心走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穿过通道后,我也就化作幽灵;而下着冰雨的冬日魔都,以及在这之外、层峦叠嶂的世界,也就暂且被抛诸脑后。
现在想想,那大概是一场梦吧。一切仿佛历历在目,可若是仔细回想,却什么也看不真切了。
“站得越远,视野也许就会越宽广。”步入电梯前,那位穿白西装的酒店老板如是说过。如今,梦境已经散去,我也已身在现实。这仿若天人两隔的距离,能否让我看到更多?
摄人心魄的长桌酒会后,第一次循环里,我看到麦克白夫人。我看到那被浴缸水浸没的挣扎与恸哭,看到那熊熊燃烧的野心与狂喜,看到钟声响起、麦克白带着满身鲜血归来。她为丈夫洗去血迹,却染污了自己的手。她用尽浑身气力与无形之物战斗、努力逃脱,却还是回到那最后的晚餐桌上——第二次循环开启了。
这一次,我打算践行酒店老板的另一句忠告:“独自探索者,必得命运眷顾。”我期待在某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有位无人观看的角色,能将他的视线,对上我的视线。
我避开人群,登上三楼、四楼,进入一个个房间,一边查看线索,一边寻找机会。
我先寻到穿红马甲的男店员。他在折好的纸船里放入一枚小小的挂坠,交给了另一名观众。
我又寻到标本师。我一直等他细心做好插花,跟着他到了破败的小酒馆,看到另一名观众获得了猜牌游戏的胜利,被他牵住了手。他们一边交谈着什么,一边步入伊乐园。最后,他们独自进了房间,我也就此失去兴趣,径自离开了。
时间大概已经过半,我还能有机会吗?我这样想着,漫无目的地寻觅着时,看到了在第一次循环中就吸引住我的女仆。跟着她的人不多,我便存着私心,停下脚步。
她的角色是什么?说实话,我没看真切。她协助夫人为麦克道夫夫人下药,却又在目睹国王一片狼藉的床铺后显得痛心。她拿起被打破的枕头里漏出的羽毛,一下下吹着,随着飘落的羽毛走下楼去。她与观众的one on one机会,我还是错过了,但我不愿死心,一边听着屋里的动静,一边坐在门口等待,终于还是等到她来。
但直到最后,我也没能等到第二次机会。我跟着她来到长桌前,侥幸地期待第三次循环,然而我看到的却是绞架。
那时,我们离前排的人群有一小段距离。我站在她左边侧后方,只需稍稍移动视线,就能看到她的背影。长桌上,麦克白登上绞架,长桌四周弥散开绿色烟雾。本该全神贯注在那里的我却止不住地想着:“我大概得不到one on one的机会了吧。”
可真奇怪啊。演出开始前对和演员接触这件事万分紧张的我,竟已变得如此期待着她或他的触碰。
“拜托了,让我one on one吧。”目送着麦克白的脖子套进绞索,我的心里却是如此地、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抱歉了,麦克白先生,即使是呈现出这宿命般的情景,我的目光也没法完全停留在您身上。
尽管如此想着,我的心里其实早已放弃了希望。看过攻略的我明白剧情将要终结于此,而在此之后我便从这场梦里抽身而退,不沾片叶。
就在这时,我忽然感到有人揽住了我。瞬间我就意识到,那是女仆小姐。惊讶与惊喜之下,我甚至忘了转头看她,而只是一边在乐声中目击麦克白的结局,一边感受她抱住我左臂的手逐渐收紧的力度。我偷偷移动右手,企图回抱她,却发现她贴得那么紧,以至于我完全无法抽出右臂。
那就这样吧。
我抬起左侧小臂,握紧拳头,凝视着麦克白的方向。比起真的投入,我更想作出一个热心观众的样子,好来配合此刻她的用心。
终于,麦克白脚下地板一抽,他随之被绞死,灯光也瞬间熄灭。我被震撼到后退一步时,感到她松开了我。下一刻,她握住我的右手,拉着我一起跑出客厅。
很难说那时的我有任何想法,我只是随她跑着。途中我似乎察觉了什么,望向她时,她也正望向我。她的眼神是什么的来着?该死,我记不清了,或许也从未看真切。
我们跑进候场的酒吧,我任她将我拉进一处角落。我们面对面立着,她摘下我的面具,凝视着我。她将她带着的挂坠取下,又抓起我的左手摊开,将挂坠放入我的手心,合上我的手,仿佛是让我收好它。
然后,她倾身到我左耳侧,悄声道:“谢谢你陪我度过这个夜晚。”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紧紧拥抱我,我也鼓起勇气,用力回抱她。
她松开拥抱我的手,留下最后的眼神,便转身离开。我下意识紧走几步想追上她,却终究还是停下脚步。我是明白的,在此之后,在麦金侬酒店的无数场悲喜剧里,她还会牵起无数人的手;而我,只是今时今日,暂停于此的幽灵罢了。
但即便如此,我仍会希望着:她握住我的手、与我共同奔跑的道路,在某个世界,延续到了永远。
离那场梦消散,已经五天了。而我还拿着她的挂坠,挂在我的梳妆镜旁。
我会一直记得你吗?薄情如我,可不敢打包票。我会记得,我曾在剧院一角,用面具掩着脸,生怕别人看到我在落泪。但我是透明的、幸运的、无所不能的幽灵。
小姐,我想,我们应该不会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