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部分剧情参考了真实的历史背景
  • 部分设定借鉴了小说《天人五衰》
  • 长文8600+字预警,阅读完毕预计需要20分钟。

1.

在昨夜的梦中,理子在瞭望台顶层,看见东京化为一片火海。

往西望去,唯见一派地狱景象。数百架轰炸机在夜色中低掠过城市上空,投下无数枚燃烧弹。无数烈焰翻卷、黑烟升腾,无数人在烧得滚烫的地面上哀号着奔逃,跃入在烈焰灼烧下已经沸腾的河水。

往东望去,却是美丽又纯粹的海。皎月之下,墨蓝色的海面泛着微波。波纹与莹白色月光交叠处,竟呈现出鎏银般沉静而华美的质地。远处的小岛上,几只黑色的海鸟飞起,又旋即消失在地平线。

无论哪一侧的景象都如此不真实。那么,哪一边才是海市蜃楼呢?

理子看向自己身边。小池正紧靠着自己,沉沉睡着。不知为何,理子听不到炮火声,也听不见海浪,耳畔唯有小池沉睡中平稳的吐息。她皎白的脸像海面上的月,静静地漂浮在夜的深蓝色波涛之上。

理子俯身吻向小池,唇瓣相接的瞬间竟毫无触感。

原来,她才是海市蜃楼。

2.

第二天,理子站在望远镜前,一边瞭望大海,一边向光莉讲述这个梦。光莉坐在西侧窗前的办公桌边,翻动着进港船只的日程表,册页簌簌作响。她听完理子的话,答道:

“理子的梦总是很美呢。”

明明东京成为了地狱,却还觉得美吗?理子倒是认可的。只要有小池出现的梦,一概是美的。

因为我大概再也见不到她了吧。理子想。

小池还在时,理子喜欢过海。可事到如今,海一无是处。海只是躺在那里而已,顶多只是极其缓慢的蚕食几口陆地。

火就好得多。只消几点火星,木头做的东京就要有一块化作焦土。像是烟头在地图上烫出一个洞。若是燎原的大火,整个东京须臾之间便能化为土灰。

然而,火迟迟没能降临,海却一直在那里。

理子只能一天又一天地登上塔楼,张开双眼,透过望远镜,凝视着大海。那明亮的黑色瞳仁将港口一带的每寸海面都一并囊括,每缕细浪都尽数描摹,以至于光莉曾说,理子像是这片海的主人。

可理子清楚自己不是。海从她这里带走的东西,海从未归还。

战争进行到这个阶段,宽阔的太平洋也将无力保护日本本土,不能期待船只按计划时间进港。然而,她如期望见了地平线上冒头的桅杆。

时间是早上七点三十分,这之后预定进港的船只是——

“樱之丸。预定八点进港,八点二十靠岸。”光莉说完,放下手中的日程表,“理子看见了吗?”

理子回身朝光莉点点头。是那艘船啊,她望着海面想。反正她是不会回来的。因此只踌躇了片刻,理子便又凑近望远镜,继续履行她作为船舶通讯员的工作。

七点四十五分,桅杆上悬挂的旗帜可以清楚地望见了。白色背景下,交叠的浅粉色和紫色三角。不必翻资料确认,理子清楚记得这就是樱之丸的旗帜。

七点五十五分,理子望见那通体白色的船身。兴许是遭受了战火,船只离港至今不过六年,原本洁白的船身已经斑驳。

船只进入预定范围,理子离开望远镜,拿起电话。

“喂,是领港办公室吗,樱之丸将在五分钟之后进港。”

“樱之丸即将进港。4号泊位。请做好准备。”……

在理子通知着各有关单位期间,光莉拿起信号旗登上塔顶。初春冷冽的风中,光莉笔直地立着,任凭海风簌簌吹动她的衣摆。她双手各执一旗,张开双臂,向樱之丸打出预备靠岸的信号。

陆续通知了十几家单位,理子回到望远镜前,此时船上的光景已经清晰可见。她望见有人立在甲板上。那人披着棕色的斗篷,望不见脸,正撑着栏杆望向岸边。

似乎察觉到有人正望向自己,那人迎着理子的视线抬起头,摘下兜帽。理子看见她再熟悉不过的金白色长发在那一瞬飘扬在风中。下一秒,理子便和她对上了视线。那是……

意识到的瞬间,理子忍不住后退一步。离了望远镜,那个身影便立刻看不真切了。

“理子!你看到了吗?是小池前辈,她回来了!”光莉一边喊着,一边奔下顶楼。

原来光莉也能见到啊。那这一定不是梦。

这样想着,理子鼓起勇气,重新拿起望远镜望向甲板。那里空无一人。

3.

六年前,理子第一次见小池,就不慎把滚烫的黑咖啡泼了她一身。长桌另一侧,同样为大人物们端上咖啡的光莉见状倒抽了一口凉气,但只能干着急,帮不上一点忙。

理子也吓了一大跳,连连鞠躬道歉。小池掏出手帕擦拭衣服上的污渍,洁白的手帕瞬间被染黑,而已经被染黑的白色连衣裙上的脏污却仿佛一点都没有消减。

完蛋了。刚入学,就在校庆的贺宴上,惹毛了首席赞助人小池侯爵家的千金。理子额角急得冒出冷汗。好不容易进了海洋通讯专科,这下搞不好要被退学。

小池却仿佛比她还着急,连声问她有没有烫伤,看不出丝毫生气的迹象。校长刚对理子动怒,小池就立刻劝阻住他。

“她也不是有意的,您就别责怪她了。”她这样说完,安慰似地碰了碰理子的手臂,朝她小声道:“没事的,等会我叫人送替换的衣服过来就好。”

……这算什么啊。

理子抬眼回望过去,那金白色长发掩映下,小池波澜不惊的神情反而刺痛了她。她瞥见小池的右手被咖啡溅到的部分有些泛红,大概小池才是被烫伤了的那一方。

你明明应该发怒的才对。明明应该和我们这种人一样,瞪起眼睛扯起嗓子发怒,然后行使你们大人物的天职,一把将我这样的垃圾扫出你的视线。这样想着,理子却看见小池只是微笑了一下便收回视线,仿佛刚才的一切并未发生,长桌上的对话也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了。

那边的世界,就算这样都无法触碰到啊。能触碰到的,唯有那轻飘飘的一丝垂怜罢了。

理子这样想着,暗自咬了咬下唇,却只能更加小心地为下一位端上咖啡。

后来,她们在地下舞台观众席最后一排偷偷牵住彼此的手时,小池凑到理子耳边说:“理子那时候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呢。”

理子偏头表示不解,她便解释道:“因为我是真的很讨厌喝咖啡。”

讨厌喝咖啡,不喝不就就好了。理子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望向小池。小池正认真地看着演出。舞台上年轻女孩们在斑斓灯光下舞动的身影,正一幕幕倒映在她的浅蓝色瞳仁中。

理子回想起,她们的第二次相遇也是在这里,小池也是像现在这样穿着棕色的斗篷,只是兜帽下沿漏出的几缕金白色发梢,才令理子怀疑是她。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小池转过头来。与白天被泼咖啡那古井无波的神色不同,理子在那倒映着舞台灯光的眼底,分明窥见了一丝近乎喜悦的兴奋,虽然这兴奋迅速换作了见到意料之外的人的惊讶:

“远藤同学?”

“啊,小池前辈。”理子也有些惊讶,但还是欠了欠身,“白天的事情实在抱歉。”

虽然不知为何这种大小姐会出现在这里,总之理子不想和她多说。正打算找借口开溜时,却听到小池说:“我可是被远藤同学你烫伤了呢。”

理子低下头,才发现她右手被烫到的位置缠着绷带。这时又听到她说:“不过,这种事情之后再说吧。演出要开始了。”

说实话,还是有一点愧疚的。而且,虽然没有在神情上表露出来,理子还是能听出小池语气里那一丝责怪的意思。

……莫非,她还是有在生气的?理子这样想着,偷偷瞥了她一眼,便留了下来。

演出开始了。这种演出与一般正襟危坐观看的剧场演出不同,年轻的女孩们在表演歌舞的同时,观众们也应合着音乐的节奏为其应援。如果说一般剧场中的关系是看与被看的话,这里表演者和观众则是一体的,双方共同完成了每一场演出。至于演出的主题,在爱国主义甚嚣尘上的如今,地上的剧院几乎已经不被允许演出其他题材。然而在这里,每一种爱、每种情感,都能有处落脚。

这是自由的世界。

理子是经由喜欢舞蹈的光莉介绍才知道有这样的地方,但只来了一次便喜欢上了。但是为何小池这种来自上面的世界的人会在这里?整场下来,理子见她对应援相当熟稔,可以说是全身心投入了表演之中,显然是来过不止一次、并且相当喜欢才能做到。

“小池前辈为什么会在这里?”演出结束后,二人相继走出逼仄的楼梯间,回到地上时,理子还是忍不住问了。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因为你这样身份的人会出现在这种拥挤嘈杂、甚至能闻到观众身上的汗臭味的地方,实在是很奇怪。理子真正说出的话当然温和了十倍,“因为总觉得,你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才对。”

“你是这样想的吗……”小池听了倒是很平静,似乎并不是第一次被人这么看待了。理子察觉到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认真地望向理子,说道:

“我和你一样,我也是人啊。我也会有开心的时候、难过的时候、生气的时候、被什么所感动的时候……我也希望能有什么地方,能让我把这些感受呐喊出来就好了。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

“作为有教养的大小姐,就算被烫到,在那种场合也只能笑着原谅对方。”她抬起缠着绷带的右手在理子面前晃了晃,“但我可是真的生气了。”

“啊,真的很抱歉……”理子再度鞠躬道歉,但是弯下腰的那刻,她察觉到自己正偷偷微笑着。意料之外的有趣啊,这个人。

“不过来了这一趟后,我心情好多了。”等到理子直起身,小池这样对她说道。她望着理子的双眼,露出微笑:“而且,她们的演出真的很美,不是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小池的兜帽被风吹开,那头白发就这样飘扬在风中。月色之下,她原本就白皙的脸更是白得近乎透明,她望向理子的双眼也在闪闪发亮。

真的很美,不是吗。

理子也笑起来,对她点点头:“嗯。”

意气相投。这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遇到的事。

或许是彼此都珍惜着这奇妙的缘分,她们又在地下相遇,然后又相遇,再相遇,直到有一次在散场的人流里,她们的手有意无意相碰。小池手上的绷带早已拆下,在接触到理子的手后却收了回来,反而是理子抓住了她的手,却又很快放开。

“我这样做,小池前辈会不喜欢吗?”回到地上,理子看向她,问。即使关系看起来变好了,理子仍然会担心是否是自己这种人的一厢情愿。没想到小池斩钉截铁地答道:

“会。”

诶?理子一惊,刚想退远,就看到小池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我是说,你总是叫我小池前辈,我确实不太喜欢。”

“那……牵手呢?”

“理子不用敬语的话就可以。”小池说。而理子都忘了是从什么时候起,小池把对自己的称呼从“远藤同学”改成“理子”的。兴许是太过自然,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变化。

小池朝她伸出手,似乎在等她开口。但是,突然一下叫对方“咪酱”之类的,也太难为情了……

“咪桑。”理子朝小池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这么叫了她一声。像是流浪小狗刚学着亲人,不奶也不凶地回应着主人。叫完之后,就立刻牵住了她的手。

“唔……这样也行吧。”虽然答应得有些勉强,小池倒也没有松开理子的手。

从此开始,牵手渐渐成了家常便饭,乃至于一见面就会牵起手的地步。有第一次接触,就会有第一万次。因此发展到在昏暗的观众席最后一排偷偷接吻,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被彼此润湿的唇瓣退开一寸,目光和鼻息却还在交缠。应和上演出的节奏,理子听到自己的心脏第一次如此激烈地鼓动着。好难受,但是,好开心。

“光莉,我好像喜欢上小池前辈了。”回到和光莉二人合住的寝室后,理子说。

“诶?”光莉瞪大了眼睛。虽然为她高兴,但这件事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中,使她忍不住问:“可是,你怎么能确定自己对她是那种喜欢呢?”

“因为,我们刚刚……已经接吻了。”

“诶???”

4.

又过了一段时间,理子渐渐明白过来,讨厌喝咖啡,有时也非喝不可。

就读海洋通讯专科的两年间,战争爆发,爱国主义的洪流淹没每个角落,地下舞台的演出只好转入地下的地下,最终不得不销声匿迹。好在理子和光莉都顺利毕业,作为通讯员在港口信号所工作。

地下舞台消失后,小池偶尔会来信号所拜访。只可惜,瞭望台太显眼,她们做不了什么。但只是说说话,一起看光莉跳跳舞,或是在没有船只进港的夜晚安静地听听海潮,对理子来说也已经足够幸福。

在那样的夜里,合上眼,潮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恍惚之间,仿佛这四面透光的塔顶是舞台,蜂拥而至的海浪是观众,而那永不停息的潮声是观众席上的欢呼。

那么,我在表演着什么,又能表演些什么呢?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成为被任何哪个人注目的存在呢?

理子睁开眼,望向正靠在自己身边的小池,却发现对方也注视着她。那曾经倒映着绚烂舞台的湛蓝眼底,如今只倒映着理子一人。月色之下,她看到小池白皙的肌肤接近透明,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

或许是早就怀着消失的预感,理子听到小池即将在父亲的安排下远赴海外,嫁给正在后方任职的高级军官时,其实并没有多么惊讶。反而是光莉听了这个消息后承受不住,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好久。

奇怪,我为什么没有哭呢。理子坐在房门外,听着门内传来的哭声,这样想着。

在小池离开的前夜,理子独自一人如约在信号所等她,听到门被轻轻敲响便下楼去开了门。门外的年老女仆立刻闪身让开,让小池进了门。理子牵着她,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逼仄的楼梯间,只听见木制楼梯吱呀作响。

登上瞭望台,天空几乎漆黑一片。今夜没有月亮。执行灯火管制后,城里的夜灯也都消失了。这样密不透风、纯黑的夜里,她们几乎看不清彼此。当然,也不用担心被外面的人看到。

什么也不说,就这样拥抱住彼此。理子凑近小池颈间,嗅到那熟悉的、好闻的味道。是最后一次闻到了吗,这样的味道。

“咪酱去了那边也要开心啊。”理子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和光莉会在这边好好生活的,不用挂念我。”

怎么可能呢——理子想着的却是。想念我吧,没日没夜地、疯狂地、像将死之人祈求活着一般地,想念我,渴求我吧。可我也并不真的希望你如此痛苦,只是怀着这样被你炽烈地爱着的、自私的心愿罢了。所以别担心,只要我不说出口,愿望就不会被听到,也就不可能实现了。

“理最喜欢咪酱了。所以,一定要幸福啊。”能说出口的唯有这种话而已。

小池不答,只是轻车熟路地寻到理子的唇亲吻上去。早已熟稔的交叠配不上这最后一夜,二人的呼吸很快沉重到比这寂静夜晚的潮声响亮。

小池的吻下落到理子颈间。“理子的身上,有大海的味道呢。”理子听到她说。

大海吗。大海糟透了,它只会将你从我身边带走。我想我需要的是火,将东京烧成灰烬、使一切从头来过的火。这样你才可能一直在我身边吧。

理子察觉到颈间湿润又冰凉的触感。你在哭吗?这样想着,理子垂下头去。没有月亮的夜实在太暗了,理子也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到她平日柔软的声音如今的确压抑着哭腔。

“理子,我们离开这里吧,哪怕只有今晚也好。”她的吻随着话音落下,变作一下重过一下的舔咬。

只有今晚,只有今晚……可是,我该带你去哪呢。无名的火焰随着思绪在理子体内升腾而起,颈间的触感让她几乎忍耐不住。下定决心,理子缓缓吐出一口气,抱紧了眼前的人。多余的理性已毫无作用,就让它成为今夜引火的柴薪。若是无法让这个世界燃烧,那么至少让我们燃烧吧。

火焰带着少年特有的热忱,引理子施以更激烈的回报。纤薄的衣物被引燃剥落,理子第一次触到小池在那之下的肌肤,竟先那肌肤一步战栗起来。黑色的大海在四周浩荡涌起潮声。

哪里也去不了啊。我能做的,唯有将你带上浪尖。

5.

海浪很快平息。第二天,天朗气清的早晨,理子在塔顶目送小池登上樱之丸,而后船渐渐开远。

数年间,战争形势瞬息万变,终究急转直下,以至于几乎所有人都暗自明白,结束的日子要到了。报纸在光莉的办公桌上摊开着,理子看见,小池远嫁的那位军官,最近在远方的离岛自裁了。

这大概就是她回来的原因吧。如果我们见到的她不是幻觉的话。

可是,这些年她过得怎么样呢。她的丈夫人品如何。她有朋友吗。她养的小狗怎么样了。生活在遥远又陌生的国度,她有找到让自己快乐的事物吗。在那一千四百多个夜晚里,她有多少次想起我呢。

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事情,察觉到时,理子已经站在小池侯爵府邸门前了。然而,只见几辆卡车停在府邸前,佣人们正一箱箱地从府邸里将东西搬到车上。

理子缠着之前见过的年老女仆问了好久,对方终于松口:

“东京已经不安全了,小池侯爵决定搬到名古屋去。小姐已经和侯爵一起先动身了。”

女仆说着就要上车,理子抓住她的手臂,低头求道:“拜托…让我也上车吧。我只要见她一面就好。”这并非谎话。见一面又能有什么用呢——理子当然明白,但至少还是想确认她平安。

女仆摇摇头:“侯爵恐怕就要安排小姐再嫁了。你就算去了,也只是徒增伤悲而已。”话毕便转身上车。车窗摇上的前一刻,理子听到她说:“都到这种时候了,你还是多为自己考虑吧。”

6.

这种时候,又是什么时候呢。是说日本将要战败吗,可无论战胜还是战败,我恐怕都只能守着这座小小的瞭望台度过余生吧。或者是说,我和她的关系已经彻底断绝了吗。这一点,我从她离开的那刻开始,其实就已经明白了。

理子趴在栏杆上,眺望着海面,想着。月亮被云遮住了大半,海面上暗沉沉的。今夜没有船进港。

这样的眺望为何还在持续呢,明明已经没有值得期待的事了。她如今已经在我身后,在我不会眺望着的这片陆地的某个地方生活着,我却只能一直望着她不会出现的方向直到死去。

“可是,她还活着不是吗?”光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轻轻搭上理子的肩,和理子眺望同一个方向,“而且,能够坐车去名古屋,还能再嫁人,至少说明她身体健康不是吗?”

是啊。理子想。如果这就足够了的话。但如果……

火的幻影在这个瞬间忽然再次闪现在她眼前。但如果,一切都燃烧起来的话……

“理子,你看那边!”光莉忽然喊出声来。理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几个小小的黑影正浮现在地平线上。

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多。那带着翅膀的轮廓…是鸟吗?理子凑近望远镜。

“是美军的轰炸机!光莉,快点通知空军那边!”理子的话音还未落下,上空便掠过几架零式战斗机的身影。看来不必通知空军了,可是如果前来拦截的飞机只有这么几架的话……

“理子,我们快逃!”光莉拽着理子就往塔外奔去。港口一定会被轰炸,不能留在这里。二人用尽全力,向没有船只停靠的空旷海岸跑去,可没跑出多远就被炸弹坠地的轰鸣震得摔倒在地。

再抬起眼时,港口已经火光冲天。回头望去的瞬间,一枚炸弹恰好落在瞭望塔上,塔楼随火焰绽放瞬间化作齑粉。

轰炸机群向东京城呼啸而去。理子和光莉呆坐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那是火光灿烈如同白昼的一夜,理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梦成为了现实。

一夜过去,半座东京城化为废墟。理子和光莉租住的公寓连一块木板都寻不着了。所幸二人还四肢健全,被军队召过去,协助清理废墟。

所见之处,一切都被烧得焦黑一片,谁知道捡起来的是残砖片瓦,还是人烧剩下的骨头呢?理子只顾着麻木地站起身,把刚捡起的什么东西丢到一旁的手推车上。

“还好她不在。”光莉说。

“是啊,她不在。”理子喃喃答道。火就这样仓促地降临,然后离开了。那时她不在,就连理子也不在。

不知是谁这时忽然大喊道:“轰炸机又来了,大家快散开!”特地来轰炸废墟实在不合理,但没人顾得着多想,只顾着逃散开去。

有什么东西雪片般在机身下飘洒开来。还好,这次投下的不是炸弹,而是传单。理子捡起其中一张,上面是美军将要在明天轰炸名古屋的预告函。

“该死的美军,真是嚣张至极!”长官怒吼着将传单揉成一团,狠狠扔在地上。

“下一个是名古屋吗,那名古屋之后又会是……”不知谁在小声说着。

名古屋……那不是小池侯爵刚刚搬去不久的地方吗。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理子猛然清醒过来。要马上过去找她才行。这一次,无论是我还是她,都必须在场……

“光莉,我去找她了!”来不及多想,理子就朝火车站的方向飞奔而去。

“喂!你这家伙要去哪?!”要追上理子的长官被光莉拦住。光莉回头朝理子喊道:“理子,你快去吧,这里就交给我了!”

7.

好不容易偷偷攀上去往名古屋方向的列车,下车之后面对偌大的城市也不知从何找起,只能一路走一路问。从看到传单到现在,已经快有一天了,理子一路上见到不少拖家带口,似乎是要逃出城的人。

小池侯爵该是消息灵通的人,现在说不定已经离开名古屋了吧。虽然如此,理子还是奔向她好不容易问到的侯爵家地址。

如果错过这次的话,恐怕就再也追不上了。这样想着,即使已经两夜没睡,理子还是加快了脚步。

然而,空袭却先一步降临了。无力防备的名古屋和东京一样,霎时间便陷入一片火海。理子仰起头,轰炸机闪亮的银色机身掠过树梢,在不远处投下一枚炸弹。理子被滚烫的气浪掀向一边。受伤了吗。不知道,也不想去管。

火光冲天的街道上,火焰哔啵声、逃难人群的哀号声、被烈火焚身的人的惨叫声,随着汹涌的黑烟,潮水般涌向理子。理子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在我死之前,必须找到她才行……理子俯下身咳嗽了几声,继续振作精神奔向小池宅邸的方向。

黑烟和火光的夹缝里,理子终于望见宅邸那高耸的西洋式屋顶。然而下一秒,一枚燃烧弹便落在那屋顶上。待到理子到达时,整座宅邸都已经淹没在大火中。

还是来晚了一步吗……理子跪倒在宅邸前,再也没有了奔跑的气力。

“……理子?”熟悉的声音这时却在理子身后响起。理子回过头去,小池正站在那里,洁白的衣裙和肌肤已经染上一块块炭黑。然而,在那里的确实是她没错。

“咪酱……?”理子站起身,笑了。泪水是如今唯一冰凉的东西,只历经划过理子脸颊的瞬间,却也变得炽热起来。

“咪酱,我们走吧。”理子将手伸向小池,触碰到的瞬间便紧紧牵住。她想拉着小池往回头路跑,却听到小池说:

“不,走这边,我们去海边!”

“咪酱,好热啊!你呢?”奔向海边的路上,理子转头望向小池,笑着喊道。小池白皙的双颊如今通红着,飘扬的长发被她身后的火光镶上了金边。

“我也是!”小池也笑着答道。在她笑起来的瞬间,理子在她眼中见到了前所未见的、明亮到极致的光。

如同这城市上空四射的火星一般,那无比灿烂的光啊……莫非,你也像我一样,期待着一场大火吗?正因为如此,你才会在那里等待着我吧。

心脏怦怦跳动,身体也愈发滚烫,像是有火要从身体内部烧起来了一般。可彼此牵住的手,却又握紧了几分。

也许我们下一秒钟就会被炸死。也许我们会被烈焰焚身。也许我们连这座城市都逃不出去。也许就算逃出去了,我们也无法获得幸福。

但是现在,我们手牵着手,飞奔在这炽热的街道。那惊号的人群是欢呼的观众吗?那摇曳的火苗是挥舞的荧光棒吗?

——会有那么一个世界,我们像现在这样,牵着彼此的手,奔跑在那同样炽热的舞台上吗?

无论如何,我们正奔向大海。一切都将从头来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