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再一次醒来时,首先苏醒的是喉咙处干燥的痛感,然后是乏力的微微发热的身体。视野逐渐清晰起来,莫叶看到被白色天光照亮的客厅墙壁,墙壁上悬挂的抽象画也回看向她。
昨晚大概是累得直接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没有盖任何东西,衬衫还保持着前襟被完全解开的状态,苍白的肌肤下隐约凸显着肋骨的轮廓。莫叶一边扣扣子,一边努力坐起身来。晚秋的冷风蓦地吹过她的侧脸。她向风吹来的方向看去,客厅的落地窗打开了一大半。一定是林弦干的,她总是嫌弃客厅里的空气太沉闷,但又总是忘记关窗。
也许不是忘记,而是关窗这种毫不利己的事情,从未出现在她的日程之中。
头痛了起来。莫叶揉了揉前额,也没有丝毫改善。看来自己完全感冒了。
喉咙还是很干,想喝点水。肚子也很饿。昨天只是为了逃避不喜欢的课而选择呆在家,不料却睡了一整天,甚至没有想起要吃东西的事。莫叶坐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身体便向厨房走去。
厨房从不用来做饭。如果要在这里吃东西,林弦的私厨会做好菜后用最快的速度送过来。光洁的黑色大理石台面一尘不染,却摆着林弦用过后的杯盘和餐具,她当然从不亲自整理。莫叶拉开一旁的冰箱门,不知第几次地见到了除了瓶装水外什么都没有的局面。她打开一瓶水喝了起来。冷水一口口灌入她的肠胃,似乎让她一点点清醒过来。
今天再不去学校,就要惹人怀疑了。在路上随便买点吃的好了。
(4)
赶在最后几分钟走进阶梯教室,莫叶一抬头就看到姜成溪坐在教室正中央的位置。昨天的聊天框里还在为莫叶总不来上课而生气的她,现在却满面笑容地朝莫叶挥手。她把放在旁边座位的包拿起来,露出她为莫叶留的座位。莫叶颇感尴尬地穿过好几个同学,终于来到那个位置上坐下。
“吃不吃?”莫叶刚一坐定,姜成溪就晃了晃手里红白包装的零食袋,“好丽友。你再晚来一分钟,我就要自己吃了。”
虽然刚吃了点东西,莫叶还是接过来,撕开包装小口小口吃了起来。看莫叶吃东西似乎是姜成溪的一大乐事。她撑着一侧脸颊,饶有兴趣的看着莫叶,侧梳的马尾自然地垂在她的领边。
莫叶刚吃完,姜成溪就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你脸有点烫,是不是发烧了?”
“嗯。”莫叶也不躲避。这种来自朋友的触碰,如果躲避,反而显得刻意。“昨天睡觉时忘了关窗户。”
姜成溪收回手,投来一个无奈又怜悯的目光:“怎么说呢,还真是你的风格啊。”
莫叶笑了笑,没说什么。姜成溪从不过度关心自己,这样的距离感能莫叶放心。她抽出包里的电脑,把今天上课要用的ppt打开,顺便在网站上把刚做好不久的作业提交上去。作业是在来时的地铁上做的,这趟地铁途径的路线偏僻,经常有座位,她的通勤时间又长,所以经常会利用这段时间,在地铁上做些不想做又不得不做的事。
“诶,你这么早就做完了?”姜成溪忽然探头过来。
“你偷看我屏幕了?”莫叶问。
“没有!我就是随便一看,就看到了。”姜成溪说着也把自己的作业打开,“第三题到底怎么做?我做两天了都没做出来。”
莫叶瞥了一眼她的屏幕,似乎是看出了问题所在,便倾身过去操作了几下她的电脑。“你公式的位置设置错了,应该放在这里的。”
“啊,原来是这样。”姜成溪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便不假思索把答案复制到要提交的页面上去了。她新做的带亮片的美甲随着手指按动键盘的动作微微闪着光。莫叶倒是有些疑惑起来。自己的这个朋友,到底是为什么选择到这个名为“电气工程及其自动化”的专业里来的呢?和她未免太不相称。
一个教授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在讲台上颇不熟练地捣鼓起设备来,似乎是在努力尝试如何把自己的电脑屏幕投影上去。教室里稍微安静下来,莫叶也把视线收回到自己的电脑屏幕上。这时,姜成溪忽然抓起她的手腕,凑近自己闻了闻。
“你换洗衣液了?这个味道……是The Laundress牌的洗衣液,很贵的。”她放下莫叶的手,“而且也没有咖啡的香味了,你去其他地方打工了吗?”
莫叶立刻抽回手。被包养以来,在容易被人看见的方面,她仍然在用自己穷学生时代使用的旧东西、穿的也都是平时爱穿的旧衣服,就是为了避免让人察觉自己身上的变化。然而却在气味这一点上露馅了,实在是失策。
掩饰自己的错愕,莫叶也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是吗?我上次洗衣服忘带洗衣液了,偷偷拿别人的用了一次。”
姜成溪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将注意力转到教授身上了。莫叶这才注意到教授已经开始讲话了。是没见过的微胖老年男性,看ppt上的自我介绍,似乎是多年前电气专业毕业的校友,毕业不久便弃理从商,逐渐爬上某知名半导体公司的高管位置,功成名就后在各个学校做客座教授排解寂寞。他的白衬衫扎在浅棕色西裤里,皮鞋擦得很亮,擦了发油的半白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
似乎是刚刚夸耀完自己一路走来的艰辛,他切换到下一张ppt,上面写着今天要讲解的案例标题。然而,和那些被年龄留下的陈垢污染的大缸一般,他瞥了一眼标题,便开始将自己体内的腌渍物倒在在座的大学生韭菜田上。
“电气系统故障检测与预防,这课题讲了几十年了,没什么新意。你们学的这些表面文章呀,到了工作单位,很可能一点用处也没有。倒不如多学学怎么和人打交道,才能成就一番大事业。我当年……”
莫叶的注意力从他话的内容上移开了。她注意到那因老化而泛黄的面庞上长着的几个老年斑,褐色中泛着青,像是窝窝头上生出了霉点。那一张一合说着什么的嘴唇里,牙龈退化得厉害,接近牙根的位置展露出黑色的裂隙。从那裂隙里,随着他倾倒出的陈腐的话语,仿佛正渗出肉眼可见的衰败。上层人的老朽,以及老朽所带来的必然的丑恶,像是华美房间里的一具尸体,随年月渐渐腐烂。然而,教授是自信的,甚至坦然的。那腐败中的躯体上因此闪烁着自洽的光辉。这是莫叶所无法企及的。
她不愿再看这样的面容,只好盯着电脑屏幕。
那样劣质的皮囊,凭什么和我享受同样身在云上的快乐?
她一下下机械地按动着向下的箭头,仿佛要将这丑恶的嘴脸沉入地狱。然而挂着教授照片的页面却向上升去,直至消失在屏幕上沿。
(5)
回去的地铁上,莫叶的感冒似乎更严重了。好不容易到家,倒在沙发上便无力再起身。沙发是皮质的,刚一躺上去就觉得有些凉,让她不得不蜷起身子。毯子在另一头,莫叶不想起身去拿,便摸到身后的抱枕,将它抱在身前取暖。
她摸了摸前额。已经好久没有发烧到这个程度了。她想唤起语音助手把空调调高几度,出声时却先被喉咙处的刺痒袭击,猛咳了几下。
按照学生时代的习惯,莫叶碰到这种小病是不吃药的。现在已经来到这个家里,买药也不会再成为负担,理应是可以吃药的。然而,莫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药箱在哪,甚至这个家里有没有药,她也不清楚。这套装修风格清冷的现代家居显得格外空旷,除了二人的卧室稍有些人气之外,其他地方宛如一片美丽的荒漠。
在这之后,莫叶一直昏昏沉沉,也不知中途是不是睡着过,总之熬到了林弦回家。林弦把包和外套随手挂在门边的衣架上,见莫叶躺在沙发上,就问道:“阿叶,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莫叶睁开眼,将视线微微转向声音的方向。“…什么消息?”她回答的声音格外沙哑。手机不在身边,她这才想起,回到家之后就没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过。
“你怎么了?”察觉到异常的林弦走向莫叶,坐在她身边,莫叶也躺平了身子望向她。她伸出手,摸了摸莫叶的脸,又摸向她的额头。
莫叶看到她皱了皱眉,脸上难得地显出怜悯的神情。“真可怜啊……”她说,然后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她拿着一瓶退烧药过来,倒了一杯,托着莫叶的后脑勺助她喝下。
令人怀念的布洛芬混悬液的味道,甜甜的,带着橘子的香味。莫叶忍不住舔了舔下唇上残留的液体。
“好喝吗?”林弦俯下身去亲吻她,舔过她的下唇后,舌尖探入她的口腔,轻轻点了一下她的舌尖,就迅速撤退了,“嗯,确实很甜。”
莫叶刚才来不及躲避,只好现在才说:“别这样,会被传染的。”林弦却像是听不到一般,抓起莫叶细瘦的左手,从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摸到突出的尺骨,然后探入她的袖口,一点点向上游走。
“阿叶,你可真美啊。”她凝视着莫叶因身体不适而愈发迷蒙的双眼,指尖在莫叶的小臂肌肤上悄悄画着圈。
瞬间就明白了她的企图,莫叶轻轻摇头:“今天不行,姐姐,我实在没有力气。”
“我知道。”林弦答道,“能坐起来吗?”
虽然浑身乏力,莫叶还是努力坐直身子。林弦将她前襟的纽扣一颗一颗慢慢解开,褪去她的上衣,连内衣也一并解下。那纤细而白皙的躯体因发烧而泛红;肌肤随着呼吸起伏,又因忽然接触冷空气而微微颤抖着,如同在黄昏的风中悄然震颤的大海。
视线向上,越过同样白皙的脖颈,停留在黑色卷发掩映下的潮湿双眼。察觉到投来的目光,莫叶双唇微张,似是有些困惑。而林弦明白,她只是太过确信了。
承受着林弦的吻,莫叶努力抑制着喉咙处的刺痒,不让自己咳出来。裸露的上半身正被相当有技巧地抚弄着。她从吻中暂时撤退出来,终于得以喘息,但也没有喘息的余地。
能够到达极乐的路,在她们之间从来不止一条。也没法在这路上歇息哪怕片刻。林弦的要求,实在拒绝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