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不断地找到‘死’,你才可以永远活下去。”
灰白色烟雾里,看不清面目的人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刀锋般的歹字边,又在一旁加上一道匕。
就这样,我和他签订了契约。
起初,找”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推理小说里,报道重大事故的报纸上,乃至于一些仇人给我寄来的信里,“死”字排着队找上我,生命也源源不断地向我涌来。
又过了一些时候,“死”的来源变得更丰富了。在银幕上,以及或大或小的屏幕中,“死”字随着人们感受刺激的阈值提高,而被演绎得更加鲜活。
现在想想,那或许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候了。
在那之后,情况开始急转直下。“死”字首先被打上引号——虽然在这里我也为它打上了引号,但只是为了强调,而绝不是像那些天真的家伙一样,试图向观看者隐瞒“死”这一事实的存在。
在我感到不对劲之后,一切都晚了。打上引号的“死”字很快变成一个“*”,甚至一个“口”,和那些意指人类的某些黑暗面的词汇一起,被关进了棺材里。
真是荒唐!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应该使用“死”字的场合里,“死”字也被其他的说法代替,一开始还能是“身亡”、“去世”一类简单明快的词汇,后来竟变成了比LGBT语境下的35种性取向还要蜿蜒曲折的、带着某种哀伤而神秘的气息的隐语。
与此同时,“死”的各种呈现方式也在人们眼前消失了。从文学和影视作品中被禁止出现关于死亡的桥段,到屠宰场被关闭、所有人爱上素食(以及素食肉、以及极其仿真的素食肉),再跃进到永生的方法普及到每一个人,“死”这个概念逐渐被世界遗忘。
如果想要获得永生,只要在出生时注射一管小小的针剂即可。我托关系搞到了一针,但对我毫无效果。似乎是由于当年立下契约的缘故,我只能通过找“死”来让自己活下去。
我就这样一下从全世界唯一的永生者,成为了唯一一个无法自然获得永生的人。
我开始积极地找“死”。图书馆几乎没有保存多少数千年前的古籍(且后来也都原因不明地消失了),而已经发挥作用的“死”字不能重复利用,因此从这个途径找到的“死”很快就枯竭了。
之后我尝试自己制作“死”字,包括写、画、做出一台可以发射“死”型光束的机器等等,或者委托他人做一样的事,都没有任何效果。看来出于我自己的意愿而制作的“死”字也是无效的。
我实在想不到办法了,只好尝试能不能找到“death”一类的词语作为替代,当然再次面临意料之中的无效。我回想起订立契约时,那家伙用手划出一个汉字的“死”的场景;这样一看,他的能力恐怕只在中文区生效,这……还真是一种不合时宜的语言民族主义。
实在太久找不到“死”,我日渐衰老,恐惧地蜷缩在自己的房间内。外面现在走着的都是相貌如出一辙的年轻人,尽管他们之中许多人已经上千岁了。我这副样子要是走出去,比起被围观,更可能会被作为某种怪物而被消灭。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的身体颤抖着,想象着数千年来未曾降临于我的至暗时刻时,眼前的荧屏上忽然显示出了一条新闻。
——变态杀手杀害十余人,尸体被肢解后摆成奇怪的符号。(当然,由于死亡这个概念已经被淡化到极致,这条新闻的原文当然不会这么简明易懂,但为了方便您的理解,我在此凭着记忆并怀着某种思乡之情,向您简短地重新陈述了一下)
我多方搜索,终于在互联网最深处找到了案发现场的图片。新鲜的、沾着血液的肢体被摆成我梦寐以求的样子——“死”字。
我深吸了一口气。生命!是生命的气息!
我感到皱纹舒展开了,肌肉和骨骼都重新焕发活力,心脏也用年轻的节奏跳动起来。但冷静下来之后,我开始疑惑起来。
这个凶手是谁?知道“死”字存在的人,除了我之外应该早就死了。
我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他也立下了找“死”后才能永生的契约。在目前的情形下,他也与我遭遇了相同的困境。而做出这种疯狂行为的动机,不是为他自己创作“死”字,而是用这种轰动性的行为赌上了一把,让“死”字尽量传播开去。若是世上还有和他一样的人,在看到他制作的“死”字之后,一下子就能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这个方法钻了规则的空子,这样产生的“死”字对于我来说,既不是出于自身意愿的创作,更不是已经用过的“死”字或是外语的“死亡”。因此,它对我便是有效的。
这样的话,我就需要用比他的方法更轰动的办法制造“死”字,搞个大新闻,让他接收到我的回应,然后他再进行下一次创作。如此往复,二人都能顺利活下去。
只是,比杀死一群人、肢解尸体、并用尸块摆出邪恶的符号更让舆论轰动的方法是什么呢……我陷入了沉思。
我最终想出了办法,但我们的“死”没能传递太久,就被双双捉拿归案。想想也的确,我并非犯罪天才,而我们后来愈发耸人听闻的制造“死”的方法远远越过了人类能接受的极限,被全世界的精英执法者们共同追捕,很快就完蛋了。
我们不会被执行死刑,这种古老而残酷的刑罚在很久以前就被废止了,且现在的人普遍缺乏处死一样生灵的魄力。我们只会被软禁在条件优渥的监室中,直到生命自然终结。
“也就是老死?”我还记得我问出这个问题时,特别是说出“死”字时,法官充满困惑的目光。
我们就这样作为朋友,在监室中相伴着老去。这期间,政府曾向公众开放过对我们的参观,那些不知”老“为何物的年轻双眼一时间挤满了窗前。我们还从狱警那里听说,在我们闹出了好几次大新闻后,“死”这个符号开始在某些小团体中传播,甚至被赋予了某种神秘主义的内涵。那些人声称只要看到这个符号,就会不由得生出一种自我毁灭的冲动,而事实上的确有人因此而自杀。
总之,我的日子过得还算愉快。直到有一天狱警告诉我们,我们获得了永生的机会。
我和我的朋友跟着狱警走进一个房间,我还没反应过来,腹部就被猛地捅了一刀。剧痛让我跪倒在地,即使捂紧肚子也无法阻止血潺潺地涌出,就像我极速流失的生命一样。
我要死了!我害怕得要命,却叫不出声来。这时,那位狱警拿着一张纸片,悬在我眼前。那张纸片上分明是一个“死“字。
看到这个字的刹那,我莫名地安下心来,腹部的疼痛也在逐渐消失。低头一看,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原来如此。”狱警向我的朋友点点头,示意他扶我起来,让我坐在一张椅子上。
“原来这个符号不仅能延长你们的寿命,就连致命伤都可以强行治愈,这可真有趣……”狱警喃喃自语着。
“那么,我们的约定呢?“我的朋友问。
“别怕,按我说的做就是了。”狱警朝我的朋友点了点头,我的朋友立刻启动了椅子上的什么装置,将我牢牢固定在上面。接着,他举起刀,向我刺来……
在那之后,我算是明白他们之间的交易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被固定在椅子上,有时是十字架上,身上的伤口愈合了数千次,而我的朋友——他已经成了狱警的奴仆,将我的伤口又切开、割开、烧开、冻裂开……数千次。而这个过程中,那位狱警会拿来那些神秘主义信徒们画下的、形似“死”字的符号,让我和我的朋友看。我的眼皮被小棍撑着,因此也不得不看。
狱警说,这个符号,以及在它背后消逝的生命,唤醒了他灵魂深处的某种渴望。他说,他、还有这世上的许多人,都在我们制造的”死“的事件后,渴望见证甚至经历生命的存在与消逝间的临界点。
要我说,也许,死亡——这一几乎被人类杀死的神明,千万年来仍在深渊的尽头呼唤着我们。
作为一个良好的开端,他以源源不断的“死”字为筹码,让我和我的朋友一同,演出一场场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滑稽戏剧,聊以满足他窥探深渊的愿望。
我和我的朋友就这样一直活了下去,直到现在。
现在,当下,此刻。
我的肚子已经被整个剖开,我的朋友在往我的肠子里灌进一只老鼠。我看见玻璃窗后狱警豺狼般的双眼,看见房间里,无数个“死”字如同毒蜘蛛一般爬向我,它们在我身下织出一张张网,让我再也无法落下深渊。
我无能为力,只有借助脑电波,默默向整个时空讲出这个故事。
如果您听到这个故事,无论您在哪里,身处何时……
请您想办法救救我……
救救我……
让我去死吧……
(完)
太强了,我忍不住赞美您